这年头，不看世界杯，上班已经没办法和同事搭讪了。
然而即使你不懂越位，分不清 “孙兴慜” 还是 “孙兴憨”，也不知道梅西和 c 罗孰高孰低。
你只需要一句话，立刻可以进入热火朝天的谈话中心：
“怎么说，今晚买谁赢？”
如果说足球是全民运动，看球是全民活动，那看世界杯顺便买两注球，最近已经变成了全民资产波动。

“也就赚 20 块，但是从此看球就有动力了！”
现在，不管原先干什么的群聊，都已经变成了足球猜猜群；
深夜一点以后得朋友圈，世界就像被撕裂了口子一样，一部分人在睡觉，一部分人在狂欢；
第二天大家相见，从对方脸上就能看出昨天的 “战绩”。

被这样的氛围推动着，我终于决定开人生的第一注。
奥密克戎凶猛攻势下的北京，夜晚还亮着灯的店除了药店、超市，就是彩票店了。
其貌不扬的店面里亮着微弱的黄灯，但始终络绎不绝有人进进出出。
即使北京零下十度，还有不少人站在室外，在彩票店门口指手画脚激烈讨论，哪个队必赢哪个队必输。
而凑热闹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今晚是谁踢谁，紧急搜索了一番才进了门。
店里排起了队，有人在打票，有人买 “二串一” 有人买 “输赢”，老板忙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屏幕上显示不同比分对应的赔率，其中瑞士 4:2 巴西的赔率高达 30 倍，于是我和老板说，我要买这个。
一起来的朋友紧急制止我，说这绝对不可能，我说你是不是不知道德国 7:1 踢过巴西？
他不做声了，我赶紧问老板能买多少钱的，一直低着头的老板这才抬头打量了我一番，笑着说：
“那看你有多少钱了。”
我最多只可以有 50 块钱。
但我依然期待它变成 1500 元，以及明天在同事面前炫耀一番。
店里的座位上有三个男孩，一个男孩在对着手机冥思苦想，他告诉我，能买的很多，他一般买大球小球，最近有赢有输；
一个拿着笔计算，他说是算赔率，我凑近一看是简单的数学乘法；
还有一个和我面面相觑，我问他买巴西和瑞士谁赢，他说我根本不看球，他俩买啥我反着买。

三个人在店里琢磨交流了好一会，最后终于下注走人，我追出门问他们买了多少钱，做题的男孩骄傲地比出一根手指：“每个人十块！”
反买的那位说，反正我们肯定有人能赚到钱。
另一个男人兴高采烈：“别看就是十块钱，赚也就赚 20 块，但是从此看球就有动力了！”
这其实很好理解，对于没有主队的人来说，只要花了钱，那就约等于拥有了主队，买的不仅是一张票，更是一份与有荣焉的仪式感。
毕竟，谁说精神股东不是股东呢？

“你不觉得生活太平静了吗？”
当然，那天晚上瑞士并没有给巴西踢一个 4:2，我的 50 块也并没有如愿翻 30 倍。
然而我有一位好运的朋友阿飞，同样都是 50 元，他成功地把它变成了 10000 块。
对，就是日本踢德国的那一场。
别看大家都是在朋友圈发 “足球反着买，别墅靠大海” 的人，真正赢了的人，才不会告诉你他日本踢德国那场他究竟赚了多少。

这位日常股票买妖股、买基金全是高风险的进取型投资者，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如果想赚钱，就要买比分。
因为他买球是为了玩玩，所以要的就是那种，以小博大的提心吊胆般的快乐。
阿飞老师有句名言：
“你不觉得生活已经太平静了吗？你不吃点重口味的，你都感觉不到自己活着。”
而每场比赛结束前的几分钟，都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每一秒都度秒如年，让人来回团团转，肾上腺激素拉满 ——
因为这不仅意味着球队赢还是输，还意味着自己彩票能不能翻番，更意味着对自己力量的确证。

所以，他永远是深夜最激动的那个人，他为葡萄牙输球流泪，为西班牙输球拍手叫好，为 C 罗的落幕感慨。
当然，输和赢都是相对的。
在拿不准的时候，有人选择诉诸神秘学。
前些天网上有个段子，连佛祖和道长都来帮人预测进球情况，方丈已经在为世界杯开光了。

在阿飞身上，这似乎不是段子 ——
他有一个神秘的国学群，没有世界杯的时候大家在里面聊周易、算六爻，然而世界杯期间，这些已经被赛事预测取代了。
当第一场卡塔尔主场输球，群里一片哀嚎：
钞能力失败了，玄学不是万能的，原来东方神秘力量也渡不过卡塔尔！
这届世界杯，袁天罡来了都算不对。
更何况小组赛还有各种各样的意外，比如阿飞最气的一场，葡萄牙输给韩国。
众目睽睽之下，韩国 2:1 战胜传统强队葡萄牙，阿飞咬着后槽牙在朋友圈怒发三条：
我找到阿飞的时候，这个人已经不理智了，他愤怒地问：
“不是赢钱输钱的问题，日本胜了西班牙，韩国赢了葡萄牙，都是 2:1，身为中国人你气不气？”
我其实倒还好，因为虽然国足不行，但我们还有盲足 ——

毕竟，韩国进球了，日本进球了，李铁也进囚了，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水很深，你把握不住”
在咨询了一些人后，我甚至已经掌握了一些 “买球窍门”：
想稳妥买输赢，想赚钱买比分；
足球反着买，别墅靠大海；
以及如果没有主队，就买普遍支持率高的队输，这样别人唉声叹气的时候，你可能是唯一欢呼的那个……
当然了，这都是纸上谈兵，我已经不想再扔 50 块钱了。
不过今年明显觉得世道变了，小时候，最厉害的世界杯预测吉祥物还是章鱼保罗。

现在已经本土化，脱口秀演员杨蒙恩家里的猫突击最新流行吉祥物 ——
大白通过吃猫粮，成功预测阿根廷让 2 球负，丹麦踢平突尼斯。
杨蒙恩猛赚 1000 元，大白成为小某书最炙手可热的吉祥物。
每次有比赛前，都有人来杨蒙恩底下评论：
“白哥，这局怎么说？”

在这种波谲云诡的投资环境中，身边已经有人停手了。
我那还在读大学、C 罗的狂热粉丝的表弟，之前即使校门关闭了，他依旧从朋友圈做体彩代购的朋友那里，坚持每天买两块钱的彩票。
因为都在反着买，所以他还是赚了一小撮钱的，孩子感到非常快乐，毕竟这年头能用 2 块钱买到的快乐不多了。

只有一次小组赛，令他失望 ——
那天表弟满心欢喜地豪掷 20 元，一早就在电脑前等候。
然而出乎意料地，比赛开始后，场上队员放水的放水，松懈的松懈，原本一场理论上完全能赢的比赛，硬生生踢的七零八落。
虽然其情可悯，但是其心可诛。
表弟泣血含泪怒发五条控诉踢假球的朋友圈，生了一晚上气，突然释怀了，从此从波谲云诡的赌球场上金盆洗手，连 2 块钱都不愿意花了。
“看到他们踢假球，就突然没劲了。”
同样被假球劝退的还有西柚，资深球迷西柚表示：
“虽然也就输个十块钱，但是我会特别生气，也看别的运动，就觉得他们不认真比赛是对不起这项运动！”
西柚的主队是英格兰，四年前世界杯时她还在英国念书，在酒吧、机场、路边的餐厅里，她和异国他乡的人一起，快乐地度过了上一个世界杯周期。

〓 受访者西柚供图
我问她，如果是踢了假球但是你赚钱了呢？
西柚笑着说：“还是很生气吧，但是好歹有一点精神补偿费。”

“踢球的人都知道，足球是圆的”
有人想金盆洗手，有人回头，发现自己脚印已经陷得很深。
概率学信奉者阿凯和别人买的都不一样，他不买输赢，不买比分，只买哪个队开球。
要知道开球这件事无关乎强弱，无关乎输赢，甚至不需要观看比赛，抛硬币理论上都是 50% 的概率。
然而就是这个一半对一半的局面，他连买三次，但每次都和正确答案擦肩而过。
而理论上 0.5 的胜率，到他身上，连输三盘已经变成了 0.125.
我问他为什么要买彩票，他说开始是图一乐，然而现在，他显然已经乐不出来了。
赌就像一种噬魂的魔鬼，会激发人的所有冲动，赢了还想赢，输了想翻盘。

为了把失去的钱赢回来，他没有选择，只能再买、继续买。
阿凯还在纠结，为什么理论上 50% 的概率在他这里缩水成了 0.125；
第四场比赛已经开始，而他第四次，又输了……
这两天有关于赌球的新闻频出，有人赌球时候误点链接导致手机中毒、被骗了 20 万元；
还有人输红了眼绑架网友、转出 5 万元后被警察抓获；
每天都能听到有人在不法网站上投钱无法提现的消息，和赌球的、开赌场的人伏法的新闻。

不过最令人意外的是，我身边的铁杆球迷，居然没有人投一分钱。
身边有一位 10 年的阿根廷球迷小雨，她所有社交平台头像都是阿根廷，为了梅西考下了足球协会裁判员证，每周末无论风吹雨打都会去踢球，爱得不可谓不深沉。
这次世界杯竞猜如火如荼，我问她赌球了吗，她回我：
“饿了么豆算吗？”
嗯，怎么不算呢……
小雨认真地告诉我，为了主队阿根廷，她本人豪掷 2000 个饿了么豆，梭哈赌阿根廷赢。
最后那场阿根廷踢得肝肠寸断，她输得痛彻心扉。
一分钱不花，她照样体会得到赌徒失去一切的痛苦。
我不甘心，问她为什么不花钱，她说了一句令我至今回味的话：
“踢球的人都知道，足球是圆的，一切都有可能。”
那一刻我悟了，比起钱，情绪价值难道不是最大的赌资吗？

2000 块的彩票
过去的 3 周，我跟很多人聊了赌球这件事。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为了增强看球的趣味性浅尝辄止，讲了不少有趣的事。
但也总有些不一样的故事。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个，关于老丁。故事是老丁的侄子讲的。
老丁是上海人，他们家颇有些赌博渊源。
他的父亲酷爱赌博，70 岁胡了一把，死在赌桌上，他死得其所，非常快乐；
哥哥第一套房是打麻将赢来的，这套房子没钱装修，嫂子勒令他再打一宿，房子就有了装修。
老丁上个世纪 90 年代的时候在大企业工作，赚了一笔钱后赶上风潮，立刻下海，做起了给大楼装变压器的生意。
那时候老丁混的风生水起，他成了邻里街坊中第一个开上四轮车的人，在 90 年代初就公司资产过亿，娶了媳妇生了女儿。
那时候老丁活的格外风光。
就在这时，在一个小混混的介绍下，老丁接触到了一个境外的赌球网站。
老丁本来就是球迷，手里钱也够多，想着玩玩就玩玩呗，欧洲杯世界杯都买，毕竟小赌怡情，渐渐地就上了心。
遇到着急的情况，老丁不在电脑边，他还会打电话给刚上初中的女儿，让她代为操作。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传来老丁欠钱的消息，对方说他连公司也卖了。
家里人非常震惊，因为作为家里最钱的人，他经常招呼大家，吃饭做东、节日聚餐，生活看上去和之前完全一样，直到要债上门到他们家了，老丁才告诉大家，他陷入了赌球的泥淖。
毕竟是家里人，那出事得帮啊，家里人借给了他一笔钱，助他重新做生意。
老丁也摆出一副洗心革面的姿态，像大家期待的那样东山再起，再次资产过亿。
然而赌瘾和毒瘾一样难戒，后来没几年，又有人上门要债，而且人越来越多，公司再一次破产，这次房子也被法院强制执行。
家里人这才知道，原来他又复赌，欠了很多人的钱，拆东墙补西墙。
这一次，老婆和女儿总算离开了他。
老丁名下只保了一辆车，他白天跑业务，晚上睡在车里，继续赌着球度日。
他甚少和家里人联系，也没有固定住所，直到有一天，他胃疼去医院，医生带来一个噩耗：
胃没毛病，因为他居无定所心理压力又大，他患上了胰腺癌。
他的子侄知道他得了癌症又居无定所，去找他，那时候老丁面部已经面如土色，完全不成人形。

〓 图为老丁，摄于 2020 年 4 月 17 日。
侄子看得心酸，走之前给烟盒底下他留了 2000 块钱，为了不让他看见，特意放在烟盒下面。
老丁平静地和侄子告别，然而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突然冲出门，叫侄子小名，嘴里喃喃到，有缘再见，有缘再见。
这果然是最后一面，老丁从查出胰腺癌到去世，只用了四个月。
老丁死讯传来，家里人意外也不意外，没什么人去参加他的葬礼，萧萧条条，潦潦草草。
葬礼结束侄子回家收拾屋子，结果意外地，在房间的角落，他发现了一张体彩票据。
票面显示，它价值 2000 块。
来源：微信公众号：凤凰 WEEKLY （ID：phoenixweekly），作者：杜都督，编辑：闫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