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袁二公子的一生满怀抑郁的悲情，英年早逝的他，当为“民国四公子”中最为闪耀的意外。他的谢世尚不足百年，昔日的传奇，却恍如隔世的云烟，令人魂回梦绕挥之不去。斯人已去，墨诉衷情。每每审视袁公子的人生，读阅他的墨迹，总有一种刺痛心灵的震颤：他的不羁、他的情愁、他的胸次、他的豁达。
有人或不以为然。毕竟，其生命曾经的复杂多面，让这位豪门公子、花花太岁、青帮大佬、艺坛奇葩，折射出种种迷离幻象，令人琢磨不定，给人扑朔的印象。
1915年，袁世凯的“洪宪”美梦在风雨飘摇的寒冬腊月戏演成真。按照其外交政治顾问苏格兰的莫理循（George Ernest Morrison1862—1920）先生的说法，袁世凯之所以如此执意逆行，另有一个难启于口、深藏于其内心的隐情：是为了“抗命”，或说是为了“改命”，期以“称帝”而改变自己命相中的短寿之命。当然，其结果，世人已皆知。
不可抗拒、无可变更的，才叫“命”。袁世凯却与朝鲜有着颇为诡异的一线之缘：22岁即追随吴长庆的援朝大军而初展拳脚，英才显现；因其智勇，26岁时又被慧眼者李鸿章相中，遣派为“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任上的袁世凯风华正茂，顺带为自己物色到了第三房姨太，其人金氏，据称是朝鲜皇室的一位外戚，故而在朝鲜有了袁二公子的问世。他是袁家的二公子，小于其同父异母的哥哥袁克定11岁，满一岁“抓周”时，他竟在一堆杂物中，抓住了一块珍贵的田黄石，术士以为有山林贵气。他虽是袁家掌上的一块被百般宠爱的小鲜肉，一世缠绵，百年孤独，却成了这位中朝混血儿的命中定局。
袁二公子的成长中，有位人物不得不提，他就是当年的扬州名士、一代“联圣”方地山先生。此先生原名尔谦，往往署名“大方”，身出名门旺族，知书达礼，博史通经，更善作诗对楹联。然而，却又有着新派的见识与敏锐，其为人风流倜傥，不为俗情所囿。恰如有好事者所谓：其人抑或佯狂谐趣，放荡轻佻而不修边幅，“仍不失为一个磊落方正的诚笃君子”。年轻的张大千也对其深为崇敬，受其影响颇多，交往颇深。方氏也深得袁世凯的赏识与信赖，他被袁家礼遇为二公子的师爷、门庭的上宾。
方氏的日常声息被投射在了二公子灵魂雏形的生育过程中。方氏本人“五毒”俱全，竟常常带着年少的克文，上入厅堂，下逐妓所，见识各色人等，应对三教九流，体会五花杂味，并以江湖的做派，不仅授业其诗文礼教，亦蓄意灌输其颇为野路的生存理念与不按常理出牌的思维及行为方式。
方氏与文坛艺界也交游广泛，本人亦擅书，作品往往被喻为一派山林野逸气象。此亦对克文的书写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作书多贵以江北的金石豪爽之情，而不以江南的书卷文秀为尚。
时境而言，自乾隆以降，中国民俗的社会已张显出愈发浓郁的江湖气味，于书画一道即可看出，作者大多以“某某七兄”、“某某三弟”相称谓，称兄道弟，此种书写在题跋中的江湖称谓，在明代至清初，还并非是常态的。至晚清民国，人际关系中正统的法统礼教，已日益被江湖上明目张胆的道规侵蚀得面目全非。
老迈的中国，世纪末的阵痛正在进行时；历史的陈渣搅拌着来世的困惑，在疾风骤雨前的阴霾中摸行。袁二公子，恰恰是在这般情境中成熟着——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才离我们几十年……
袁二公子26岁，却被变成了“皇二子”。他陷入了另种窘境。从此，他往往自署名：“寒云主人”；亦可视读为“寒之人”。此一“寒”字，“高处不胜寒”的“寒”，暗示着自己身处云端，而心在凡野的两难境地。寒云主人，既是一种身份的确认，也是一种心态的表白。
虽然，有人说此一“寒云主人”的得名，是因其崇尚昆曲《千钟禄》，迷恋其中的一句唱词：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笔者并不以为然。
袁世凯立帝业，与民意公然为敌。袁二公子深感不安，写出了为青史称道的劝父辞：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感遇》）虽然，这并未能改变其一夜之间成为了处身琼楼最上层的“寒云主人”这一既成的事实。
袁世凯八十三天的帝业成为历史的诟病。袁二公子却选择了一条绕行或逃避政治的道路，同时，也是出于躲避与其兄克定的正面冲突。在洪宪帝业中，克定扮演了一个丑角，他为达成自己的皇家美梦，收罗一帮狐朋狗友、遗老遗少，结党而营私，甚至伪造一份报纸，捏造舆论，鼓吹帝制，专用以蒙骗父君及其决策层。
无奈的克文，甚至不顾自己显赫家门的声名，佯狂而厕身于戏子的舞台，在《千钟禄》一幕中扮起了落荒的建文帝的角色。戏入会心处，情境交融，情不能自禁，几度哽咽，观者无不为之潸然泪下。
有人以为，袁二公子缺乏政治的热情与勇气，一介艺子玩角而已。这种判断大概是浅薄而谬误的！
袁二公子的命运，恰恰在于其对社会动态的敏锐洞察，及对政治的另类理解与参与。其父签署辱国“二十一条”，他愤然成诗：“泪化为血中心摧，哀黎啼断吁天时。天胡梦梦不相语，中宵拔剑为起舞。誓捣黄龙一醉呼，会有谈笑吞骄奴。壮士奋起兮毋踌躇。”
他将一腔热血与愤情，化解在了看似日常凡俗的各种消磨中。因为他自觉：以自己的性格与见识，政治热血的奔腾，或将酿成一场灾变，首先是家庭内部的巨大冲突与分裂。事实上，我以为，他是具有十分的行动力的。这一点，以其青帮帮主的作为即可旁证而说明……要调配好一帮“凡间妖魔”绝非易事。
吟诗作画，也成了他日常的麻痹与真我的回避。他写得一手好字，更善书联，无疑是得到方地山先生的真传，往往给人一种“乱山腾虎豹，大泽伏龙蛇”的奇观印象。这个“好”，并非能以俗套的章法去衡量判断，而是一种真情实性、心手合一的绝妙流露。试比看今日的书法者，又有几人不是在按图索骥、搔首弄姿、装腔作势？！
他的书道作风，亦可称时代艺坛的另类，在百年翰林中异军独起。古话说：书如其人。所谓一纸落墨，君子小人现也。笔下流情，墨痕传真，其作书，结字布势，率性砌垒，喻示着颜鲁公的厚朴；雄浑骨架撑展出庙堂气宇，而不失凛然震撼之气；点划撇捺，往往敲击出大泽山林的空鸣与回响，令人荡气回肠。天渡楼珍藏其擘窠大书《独艳》二字，宝若拱璧，所书襟怀磊落，是独特心灵的显影，亦为艳丽人生的残迹。
落魄的克文，竟也曾当街卖艺，书联鬻粥，以应三炊。张宗昌将军曾请其书写大中堂一轴，克文挥手即成，得一千大洋润笔。真不知那时的二公子，又该是一番如何的慨叹。
克文一生粪土钱财，所得万贯家产，吃不消他一掷千金的豪兴。才子佳人，墨香情暖，一生宠幸无数，其中一妾名曰温雪，深有感慨地道：克文“知有笔墨而不知金玉，知有清歌而不知华筵”。
故而他往往又“缱绻在一片青花粉彩间，消受着一片孤寒中难得的温暖……在一个混乱的时代里，划出一道略显颓唐的美学弧线，将自己永久地定格于民国的昏黄”，一位朋友这么说。
临终的前一年，克文为其知己“玉琴”书写了一副平日并不多作的篆书四字联，可谓之风姿绰约，亦当为其自身的写照。笔者试为之添加了八字前缀，以成一绝：
幽曲悲怆，孤芳独艳。
其人如玉，一客听琴。
至其死，人们只在他案头的笔筒里，仅发现有偶放其中的二十块钱。身为青帮的大佬，其出殡，竟是靠众徒的集资。其平日的善行义道，总算保全了他最后的颜面。
从近十年来的拍卖情况看，袁二公子的墨迹得到了社会愈来愈重的关注。过去几万块甚至几千块就能买到其很特别的作品，现在几无可能；十多年间，其作品市场价格大体翻了十几倍。
 

贴主:智园行方于2021_09_21 22:24:5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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