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老人,是乡村不可缺少的一道风景。
    除去阴雨天气或刮风下雪,他们会准时从家里走出来,聚到院坝上,坐在树底下,或者随便往哪家门前的石阶上一蹲,东拉西扯地聊着；或者什么都不做地坐着,瞅天气、晒太阳,打发寂寞时光。佝偻着腰背的、踮着小脚的,手里攥把破旧蒲扇摇着的,都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偶尔,有一两只狗摇着尾巴跑进人堆里凑热闹。驶进村里的汽车老远就慢下来,小心翼翼地按喇叭,老人们懒懒地看一眼,然后慢腾腾地往两边躲去。
    他们是居住在乡村里的“特殊群落”,或者说是分散在乡村里的一群“闲人”。有的终其一生也没能走出村子；有的走出去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又回来了。他们很少经过大世面,也鲜有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来,谈不上多大贡献和“出息”,可就是这么一群“草根”,像一部无言的史志,越读越有味道。
    我居住的村子里老人还格外长寿,出过好几位百岁老人。其中一位九十岁还眼不花,耳不聋,四处赶场下街,偶尔帮孩子们干些春播秋收的活。他还有编织竹活的手艺,在他的帮扶下,儿女的日子在村里都过得滋润。只是每年夏秋,老人都会把隔年的小麦、玉米拿出来翻晒,再归仓,哪怕是生了虫、年景再好,老人家的仓囤里都要储满粮食。听村里人说,是被曾经的饥荒年吓怕了。老人年轻时走南闯北,出过伕,下过黑煤窑,还因为穷将一个孩子送了人。历经磨难,曾经的“大个子”到老变矮小了,却不驼背,不弯腰,不拄拐棍；长须盈尺,和蔼可亲,见人老远就打招呼,对过去的艰难只字不提。
    一个人无论年龄多大,走出多远,只要家中有老人,就不能称“老”,就会逢年过节往家赶。我村里的刘大娘,也是一位百岁老人,平时多由孙子照料,两个儿子,一个多年前就已去世,一个在千里之外定居,也是儿孙满堂了,但每年都会回村里。儿子回来的这段时间,老人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的大槐树下乘凉、喝茶或听人闲聊,一脸幸福。一旦儿子说要走,老人就容易激动,抱着儿子不放。儿子就撒谎说,不回去,出个门,很快就会回来。儿子来去匆匆地在两地之间奔波,连媳妇去世都是离开了几天就立刻返回,也不告诉老人。我每次回家经过老人的门口,她都抢着和我打招呼,有几次还站了起来。秋天我家种的丝瓜爬过院墙去结果,她摘下来,拄着拐杖送过来……但岁月不饶人,老人无疾而终,一百多岁,算得上高寿了,儿子依然哭得涕泪横流。
   老人们坐在一起聊天,总是气定神闲的样子,时光在他们身上不紧不慢地流着。年轻时,也许为鸡毛蒜皮的事情面红耳赤过,甚至彼此伤害过,可多年过去,曾经的恩怨瓜葛连同当初的争强好胜,早已像刮过田野的风,消逝得无影无踪。聚在一起,他们争着夸自己的子女孝顺,儿孙出息,表达着对眼下生活和现状的满足,哪怕对子女不满,过得憋屈了,也掩藏在心里,或者想开了——他们有自己的哲学。
   我同院的一位大娘,年轻时率性而为,想到哪说到哪,心里不盛事,也不压事。她年轻时在生产队里挣的工分不少于男人,为两个儿子盖上新房娶了媳妇,带大了外甥又带孙子,却没落个好儿,老嫌儿子不听话儿媳不孝顺。心里不舒服,就跑来找我母亲诉苦,母亲开导她:“拿不准的事情,不要乱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娘就不满意:“你怎么不相信人呢?……难道我还撒谎?”又道:“我只给你一个人说,别人都不知道!”母亲背后对我说:“瞧你大娘那张嘴,还只对我一个人说呢,嚷嚷得就差全村都知道了。”有次,我家包了水饺送去,隔天见了面,母亲问她味道怎么样,她劈头就是一句:“是不是盐巴降价了——咸死人了!”说完,自觉失言,又忍不住讪笑。每次看到大娘从家里出来,掩上门,蹒跚沿着山路去邻居家串门,我都忍不住想:也许正因了她的心直口快,不管什么说道说道就烟消云散了,才使她有了一副好身体,不打针不吃药不生病的,不拖累子女——这不正是做子女的福分吗?
    乡村里的老人,不同于城里的老人,他们的晚年生活够不上丰富多彩,甚至单调、贫乏；他们的日子也过得一般,穿着不够体面,还爱管闲事,惹人嫌弃。但是,他们毕竟走了很长的路,经了很多的事,眼明心亮着呢；只不过如今老了、累了、与世无争了,像田野历经春播夏收秋种冬藏,迎来了沉寂和平淡。
    乡村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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