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史海钩沉首页]·[所有跟帖]·[ 回复本帖 ] ·[热门原创] ·[繁體閱讀]·[版主管理]
凤年读史17:敦煌遗书里的唐代“以人民的名义”
送交者: 连横合纵[♀★★★金嗓俏丽吴姝★★★♀] 于 2017-04-30 11:16 已读 2600 次 1 赞  

连横合纵的个人频道

凤年读史17:敦煌遗书里失而复得的唐代“以人民的名义”长诗
---著名诗人韦庄的《秦妇吟》揭露战乱里妇女命运

《秦妇吟》是唐末五代诗人韦庄创作的长篇叙事诗,抒写了在晚唐熊熊不绝的战火中,人民的丧乱漂沦之苦难。《秦妇吟》是现存唐诗中的第一巨制,全诗238句,1666字,几乎是白居易《长恨歌》的两倍。




然而,在晚唐至清代漫长的千年时光中,这首诗一度隐没不见,直到1900年敦煌藏经洞的意外发现,《秦妇吟》才连同数万件珍贵文献一起重见天日。经过王国维、陈寅恪等著名学者对此诗的校勘和考释,《秦妇吟》重新回到文学史中。




唐僖宗广明元年(公元880年)黄巢军攻入长安,僖宗出逃成都,韦庄因应试正留在城中,目赌长安城内的变乱,兵乱中弟妹一度离散,又多日卧病;离开长安的第二年,中和三年(883年)在东都洛阳,他将当时耳闻目见的种种乱离情形,通过一位从长安逃难出来的女子——即秦妇的“自述”,写成长篇叙事诗《秦妇吟》。




《秦妇吟》立足于人民的立场,全诗结构恢宏,内容丰富,起伏开阖,沉郁顿挫,酣畅淋漓,洋洋大观,抒写了一千余年前的一幅幅真实的历史画面,是史诗性质的杰作,一经流布,即传遍天下,时人多称作者韦庄为“秦妇吟秀才”。《秦妇吟》不但是晚唐诗中的佳构,比之安史乱后产生的一些同类题材的长篇名作,亦毫不逊色。

《秦妇吟》创作后所以风行天下的原因,在于《秦妇吟》在题材、语言、描叙、结构、艺术风格等方面取得的卓越成就。然而由于诗人借“秦妇”的视角不但描写了黄巢起义军攻陷长安时战争的残酷性,也批判了唐朝官军的腐败和残暴。诗中“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这样的警句,引起了当时公卿贵族的愤怒。韦庄迫于压力和潜在的危险,曾向各处去回收抄本。但这首诗已广泛流传,以致达到了许多人家的屏风、幛子上都写有这首诗的程度。直到韦庄临终时,遗嘱上还写着不许家里悬挂《秦妇吟》幛。后来韦庄的诗集《浣花集》中,也没有收录这首诗。因此,从宋代以来,除了零星的记载,《秦妇吟》的完整文本逐渐消失于世。




清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尘封近千年的敦煌藏经洞被意外发现,数万件珍贵文书重见天日。这一发现为研究中国及中亚古代历史、地理、宗教、经济、政治、民族、语言、文学、艺术、科技提供了数量极其巨大、内容极为丰富的珍贵资料。后经英、法、日、美、俄等国探险家的骗购掠夺,藏经洞绝大部分文物不幸流散到世界各地,仅剩下少部分留存于国内,造成中国文化史上的空前浩劫。值得庆幸的是,藏经洞文献中即保存有几件《秦妇吟》的写本。经过整理,年代最早的是唐天复五年(即哀帝天祜二年,公元905年)张龟的写本。这时韦庄还在世。其次是贞明五年(公元919年)安友盛写本,在韦庄死后不久。可知当时《秦妇吟》已流传到辽远的西域边疆。
《秦妇吟》与汉代的《孔雀东南飞》北朝的《木兰诗》合称“乐府三绝”。




在这里,我们为读者奉上《秦妇吟》全诗,来自唐天复五年敦煌写本。此经卷1908年由法国探险家伯希和从藏经洞掠取,现存法国国家图书馆。

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年)黄巢军攻入长安,僖宗出逃成都,韦庄因应试正留在城中,目睹黄巢之乱,兵中弟妹一度相失,又多日卧病;离开长安的第二年,中和三年(883年)在东都洛阳,他将当时耳闻目见的种种乱离情形,通过一位从长安逃难出来的女子——即秦妇的“自述”,写成长篇叙事诗《秦妇吟》。

这是一首“七言古诗”,全长238句,1666字,时跨三年,涉及地点有长安、三峰路、杨震关、新安东等,整首诗可分成两大部分。前半部分146句,1022字,写农民军攻占长安,后半部分92句,644字,写秦妇逃出长安、东奔洛阳,目睹一切所见所闻。这首诗流行一时,许多人家都将诗句刺在屏风、幛子上,“流于人间,疏于屏壁”“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时人称韦庄是“《秦妇吟》秀才”,与白居易的“长恨歌主”并称佳话。

韦庄在诗中写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这样的诗句,引起了唐公卿世族的不满,韦庄在发达之后,亦极力收回原本,在《家诫》内特别嘱咐家人“不许垂《秦妇吟》幛子”。韦蔼给他编定诗集,也没有把这首诗编进去。这首诗到了宋朝一度失传。清朝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英国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在甘肃省敦煌县东南鸣沙山的石室内发现了大量的古代写本,其中有《秦妇吟》写本,最早的是唐天复五年(哀帝天祜二年,905年)张龟的写本,另有贞明五年(919年)安友盛写本。1936年陈寅恪曾发表《读〈秦妇吟〉》。1940年发表《韦庄〈秦妇吟〉校笺》。1950年又写有《〈秦妇吟〉校笺旧稿补正》[5]。




秦  妇  吟




唐·韦庄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




风侧鸾欹鬓脚斜,红攒翠敛眉心折。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嚬欲语声先咽。




回头敛袂谢行人 丧乱漂沦何堪说。




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




君能为妾解征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




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




忽看门外起红尘,已中街中擂金鼓。




居人走出半仓皇,朝士归来尚疑误。




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




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




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




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




轰轰崑崑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




日轮两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




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气渐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




舞妓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




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只对镜中看,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




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




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簾间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




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解云鬟拭眉绿。




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迴梯梯又催。




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躇久回顾。




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




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




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




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




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




蓬头垢面眉犹赤,几转横波看不得。




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




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鬼魅。




还将短髮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争如窃议。




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




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色喜。




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




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




泛泛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




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斗粟。




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寨)营中填饿殍。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砍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縠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




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




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庙前古柏有残孽,殿上金炉生暗尘。




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




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




间日徒歆奠享恩,危时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




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




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




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惟守城。




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戈声。




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惟独行。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




问翁本是何乡曲,底事寒天霜露宿?




老翁暂起欲陈词,却坐支颐仰天哭。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




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




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




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




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下高风吹白虎。




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顷囊如卷土。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朝饥山草寻篷子,夜宿霜中卧获花。




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




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




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




野邑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




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




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




城濠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




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

 《秦妇吟》笔记

   西苏

  

  (一)

  清光绪皇帝的庚子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远在塞北沙漠边缘的敦煌,一场风雪未消去,又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紧接而来。黄沙漫漫,白雪霏霏,寒风呼啸,枯枝瑟瑟,放眼望去的山川气势雄浑的让人心里震撼,近处入眼的洞窟景致又萧条的让人心里发怵。远来探寻艺术和梦想的人都走了,还想来这里寻梦的人或许要等到来年的春天,若大的敦煌似乎只有他道士一个人的气息。

  敦煌虽塑有上千佛像,绘有万种罗汉,此时却是为道家的地盘。当然就王道士几个也用不了几个窟洞,所以也就只简单地找个合适的洞,稍微装修一下,敲了菩萨立了三清。毕竟是老子的后人,怎么也要立个木偶,顺便早晚点上三柱檀香。王道士也曾经想把所以的菩萨请出去的,心里合计了一下,自己没有那多的银子,也只能够做罢。后来他庆幸自己没这样做,那些远道而来的人,看见他的三清塑像,赶紧就掏钱,请求他千万别弄了。

  老子当年骑着青牛欲出函谷关,被那守关的小吏尹喜看破了头顶上盘旋的紫气,硬逼着写就五千言的《道德篇》,终于成就了道教的三清世界。那《道德经》虽然字字珠玑,内含大道,终还是不能把这守护洞窟的牛鼻老道教育成材。不过道德虽然没有生成,贪婪发财的本事还是天生有的。

  道士姓王,大名圆箓。这不是他入行前的名字,早年在陕西闯荡的时候,他还有另一个名号,不过一路逃难到酒泉这地方,皈依到老子的青牛座下,师傅就替他改了现在这名。这个名字显得有学问,所以王道士就把以前的名给忘了,而且忘得很彻底。其实王道士不太相信老子,对长生不老的法术和房间里的本领都不太上心,江湖走多了,他知道这些降魔抓鬼的把戏。他和许多小老百姓一样,他相信观世音菩萨,还特别崇拜大唐那年月独走万里西天取经,名扬天下的玄奘大和尚。他甚至梦想能够和玄奘一样,有一天能够骑马紫禁城,给太后算个命画个符。

  时间久了,王道士渐渐对洞里的菩萨也有了好感,就如同乡里的老汉,自家的东西即便不喜欢,却还是当宝贝的。不时夹着把扫帚游走在洞窟之间,除却灰尘扫平黄沙。其实这些年里,也真是洞里的那些菩萨在陪他度日子,为了这些洞窟他也没少花时间和体力。就在今年的夏天,他清除一处洞窟的淤沙时,看见一丝微光,当时他还以为是神佛显灵,谁知道里面是个藏经的地方。王道士清楚的记得那天是夏至日。(据记载,王圆箓发现敦煌藏经洞的时间,是在光绪二十六年的五月二十六日,按西历算是公元一九00年六月二十二日)

  那天,他拖着大扫把,游走在洞窟之间,不时与窟中塑像,彩壁佛陀搭个话解个闷,看着飞天的美女,也要靠在壁间,神想一番,做个风流倜傥的公子。一个得意忘形,脚跟未稳,连人带扫把摔将出去,一头撞到洞窟墙壁上。

  天下的事情有时候就是如此奇妙。牛鼻老道的一个偶然失误,却引来一场影响中国文化的绝世发掘。

  其实王道士还够不上千古罪人,因为在光绪二十六年后的七年里,他始终坚守着洞窟,没有把一张纸卖给外人。发现藏经洞的第二天,他就屁颠颠地跑去了敦煌县城,献上两卷经文。知县老爷听完报告,瞄了眼破黄纸,心想这牛鼻老道看见几本破书就想邀功,于是朝老道挥挥手,连个整话也没给。

  七年里也不是没人来看过,京城里几个翰林老爷路过时,知县也派人人来要过几本,王道士巴结着挑他认为好看的送去,然后盼望有一天,京城或省城的老爷会来这里。王道士当初是没想用这东西换银子的。时间就这样过去,王道士发现自己老了,腿脚也没有往日利索了,巴望那藏书的地方,想想自己这些年的辛苦,老道的心死了,流下一滴诀别的眼泪。

  不过,他还不至于就这样把经文给卖了。当初英国强盗史坦因,法国小偷伯希和来莫高窟的时候,老道可没给好脸色,二句话没完就哄了去。谁知道这二个兰眼珠的洋人,还是一次一次厚着皮来,并跟他说他们是求经来的,就像很久很久前,唐朝的和尚去印度求经一样。王道士居然被这话动了心弦。



   (二)

  在敦煌出土的众多文书卷子中,有一首残阙的长诗引起日本游学于英国的学者狩野直喜的兴趣,便将所存的长句抄录下来带回了东京。一九二0年的某一天,王国维老夫子在检读狩野博士所抄录的敦煌盗卷时,无意看见了这转抄的残句。不知道为什么,夫子初读这些残存的诗文时,内心就有一种莫名的心惊,当看到“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二句时,可以说顿时由震惊瞬间变作欣喜若狂,夫子竟失态地举手拍案而高声叫绝。

  一首在中国消失了千年的名家长诗,居然在顷刻间为他发现。这样的喜悦于先生来说,或是比进士及个第更加值得激动。几乎是迫不及待,王先生连夜转抄誊录,并把残缺的诗文收录在自己的《敦煌发现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一文中。由此晚唐韦庄和他的《秦妇吟》终于在千年后,露出冰山一角。

  一石惊起千尺浪。用这话未必能够形容先生文章刊登后所引起的学界震动。一首忽然间消失的晚唐著名千句长诗,忽然重现,如何不叫中国的文人为之心惊而后激动,然而短暂惊喜之后,学者们又把精力集中到补足《秦妇吟》诗句的工作上,以求再现中国长篇诗歌压卷之作的全貌,一首残缺的好诗毕竟是让人读而伤情的。

  罗振玉先生和王国维先生率先着手对此诗的全文进行求索,他们通过各种途径,费尽心思,辗转多方,终于从法国人伯希和手里,获得了手抄的巴黎图书馆所藏“天复五年张龟写本”,以及伦敦博物馆所藏“贞明五年安友盛的写本”。按抄本的时间来看,张龟所抄的写本,时间还在唐昭宗后期,此时韦庄尚活在人间,安友盛的写本在后梁时期,距离韦庄谢世也没有多少时候,尤为重要的是这两个写本都是首尾俱全的足本。

  从王先生发现诗的片断,到最终着整理出全诗,之间老夫子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紧随着罗振玉和王国维关于《秦妇吟》全诗的整理校本先后问世,一九二四年,罗振玉先生将全文的校勘本收入《敦煌零拾》,同年王国维先生也发表了《韦庄的〈秦妇吟〉》,将他校勘的全诗公布于世。

  于是,有关《秦妇吟》研究的第一个高潮随之而兴。当时众多的古文大家都对这诗产生浓厚的兴趣,纷纷把眼光停留在版本和抄本上,力求还原韦庄全诗的原貌,在经过多年的考证和不懈求索后,他们惊奇地发现就敦煌遗书中,涉猎《秦妇吟》的写卷居然有九、十种之多。

  老先生们是有足够的耐心来做学问的,为这一首诗他们依据《旧唐书》和《新唐书》,同时又参照各种唐五代的史料,为这一千六百六十六字的诗文做笺加注。

  这样的校勘注释工作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直到一九三六年,陈寅恪所著《读〈秦妇吟〉》一文发表于《清华学报》上,整个研究才出现全新的景象。稍后,甚至出现围绕陈先生研究方向的研究,其中不乏有冯友兰先生写的《读〈秦妇吟〉校笺》一文,与陈先生进行探讨,俞平伯先生写的《读陈寅恪〈秦妇吟〉校笺》,对陈先生的见解提出疑问,并提出一个更为人接受的毁诗理由。

  之所以说陈先生对此诗研究有卓越的贡献,就在于他先他人去思考韦庄毁书的真实原因,渐而肯定这篇长篇叙事诗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陈先生首先对《北梦琐言》的作者孙光宪的说法提出了疑问,并提出了他的“毁诗”原因。在今天看来,先生的解释未必是最准确的,但面对千年唯一记载该诗内容的文献提出疑问,却是非一般人能为的。之后不少学者虽然不但在和陈先生商榷,或提出更为接近现实的意见,但实际上还没有走出陈先生画的圈子。而我们不得不说,要认识《秦妇吟》,就必须跳出《北梦琐言》的既定圈子。

  一九四九年后,《秦妇吟》的研究很快朝另一个方向滑去,分析评论骤然增多,以无产阶级思想武装的新文化人,开始用马列思想的标准去衡量千年以前的韦庄,并由此研究得出:韦庄是地主阶级的走狗,诗中对黄巢的起义军故意诬蔑、诽谤,是一首反动的诗歌。其实这样的结论还是很真切地,一个外国思想家的理论,面对中国人是不管时间的。况且运用这理论的还是一群已经被圈养的人。

  农民起义,最初的确是迫于生活重压,在选择的目标都指向死亡的时候,造反成为唯一的道路。但这决不意味他们的思想忽然间已经飞跃到一种哲学高度,他们的行为也在瞬息间变为正义的象征。无论黄巢还是李自成,或是太平天国的洪秀全,他们最终的目的无一例外地指向帝王,能够面北朝南,黄袍金龙在身,粉黛三千围绕。于百姓来说并没有实质的区别,却会因为战乱而多一点离乱之苦,轻者妻离子散,重者家破人亡。如同元散曲大家张养浩所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韦庄的《秦妇吟》就直接表达了这样的真实感情。无论官兵还是黄巢的反叛军队,给百姓带来的只有凄苦,没有一丝希望。而这些感受不是坐在山居里,面对幽篁能够想象出来的,它需要真实的经历。当年白居易写《长恨歌》的时候也是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动荡,才能够描绘出国将不国的凄凉场面,而韦庄之所以能够写出这诗,实在是他生活在这个动荡的年代。

(三)

  对于韦庄我们并不陌生,作为晚唐的杰出诗人,他继承了其先祖韦应物的才气和灵气,诗歌与韩偓齐名,史称“韩韦”,而作为词家,他又是即将兴起的宋词的先驱,五代“花间派”的代表人物,与晚唐温庭筠合称“温韦”。北宋初期的词家受其影响颇大,其中欧阳修、晏殊等人尤为深重。可是我们在《新唐书》和《旧唐书》中,均不见有韦庄的传记,想来是因为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入蜀做了王建的吏部侍郎大臣,算是一个李唐皇朝的逆臣了。后世关于韦庄的记载,除北宋孙光宪《北梦琐言》中记载了片言只语外,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一书中,对韦端己有一个比较简单的介绍。

  “韦庄,字端己,长安杜陵人。少年时,孤贫力学,才敏过人。庄应举,正黄巢犯阕,兵火交作,遂著《秦妇吟》,有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却重回。’乱定,公卿多讶之,号为‘秦妇吟秀才’……”

  辛文房在引用韦端己的诗句上,与孙光宪的《北梦琐言》,有三字不同。孙光宪抄录的是“天街踏尽公卿骨”,而到辛文房变为“天街踏尽却重回”。 在敦煌出土的九种不同抄本里,都没有改动过这三字,显然辛文房所引用的诗句已经是经过删改的,也就是说辛文房这个西域人,在遥远的元代还是不敢直接引用韦庄的诗句。辛文房写的《韦庄传》里还有另外一段文字,说是韦庄在他临终的遗言里有不许家人悬挂《秦妇吟》的幛子,并以此来“止谤”。 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里,说到韦庄时,也提及过这个事情。其实他们的出处是相同的,都是北宋孙光宪所著的《北梦琐言》。

  孙光宪生活在晚唐,曾经当过陵州判官,唐灭后去了南平国,前后侍奉了三位皇帝,担任过荆南节度副使、试御史中丞等官职。宋太祖赵匡胤平定湖南,借道从荆州过,孙光宪乘机将三州之地献给北宋朝廷,宋太祖为嘉奖孙光宪献城之功,任命他为黄州刺史。孙光宪还是一位早期花间派颇有成就的词人,《花间集》和《尊前集》中收有他的词八十四首,是五代词人中存词最多的一个。他博通经史,著有不少集子,但留世的仅仅有《北梦琐言》一册。

  正因为如此,所以普遍认为,孙光宪记录的韦庄应该是最接近真实情况的,至少也是一种近乎现实的推测,或者是民间流传的一种说法,毕竟韦庄和他生活的时间非常接近。但是《北梦琐言》毕竟是一本笔记小说,尽管作者对所听之事多方求证,但依然不能够说事果如此,况且《秦妇吟》这诗在韦庄死后很快消失,即使孙光宪本人也未必见过全诗,期间推测和他个人的想法,在笔记中占有不小的分量。

  关于这点还是有必要联想一下五代十国这个内乱的社会背景。唐王朝的湮灭,取代大唐帝国的不是外来夷族,也不是揭竿而起的百姓,而是一帮旧王朝的臣子。韦庄的最后的几年,就处在这样一个乱臣贼子横行的年代,甚至他自己就委身于王建的后蜀小朝廷中。韦庄虽有才气,可是仕途并不顺畅,屡次应试,几度下第,直到六十岁那年才举了进士。而此时内乱外患,李唐皇朝已经危在旦夕。初入官场便面临如此局面,一生抱负眼见落花流水而去,韦庄在这时候选择了弃旧主附新君的道路,他依附西川节度使王建,并很快得到王建的赏识,成为后蜀的开国功臣。应该说韦庄是自我选择了背弃大唐的道路,甘愿充当乱臣的参谋,与后代贰臣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如此的大背景下,要说有多少公卿还记得他二十年前的诗文,并耿耿于怀的话,实在是有些过了。因为同时代朝廷诏书书中尚有“园陵开毁,宗庙焚烧”之语,他韦庄的几句写实之语,有什么值得愤恨在心。至于诗句中讥讽宦官帝王,对新朝来说不是可恨的事情,或可以讲还是件有利于舆论宣传的事情。想来的原因不过是他自己的羞耻之心。

  韦庄毕生景仰杜子美,初到成都便访浣花溪边的草堂,等站到老杜昔日的旧居,发现草堂早已颓圮,四处杂草蔓生,一派荒凉萧条的景致。韦庄不由感叹再三,老泪纵横。伤感之后,他随即命人修缮草堂,锄草除蔓,种竹植梅,引为居处。身居老杜的草堂中,忙完了后蜀的军国大事,靠在临窗的桌前,抽一册老杜的诗文,怎能不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而自愧,如今自己做了与黄巢样的人,却还写着谩骂乱臣贼子的诗,岂非人间一大讽刺。

  官做大了,想的问题也就复杂了,人老了,回头一瞥家中,子孙满堂,美姬可人。再往祖宗的牌位上望去,寒气直灌脊梁。“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与其留着给人话柄,还不如就此灭了踪迹,一首泄愤的诗而已。帝王虽薄情,想来不会计较自我认识错误并改正的昔日无知吧,文人虽寡义,相必不会翻却自觉否定删除的旧日老帐吧。入蜀的第三年,他的弟弟韦蔼把他的诗文集成《浣花集》刊行。文集虽然是他弟弟主编,但此时韦庄还在人世,所以诗文的选编必然要得到他的首肯,《秦妇吟》果然被他勾去,在“浣花”这样的文集里,他是没有面目收进《秦妇吟》这样的诗句的。

  在我们探讨韦庄《秦妇吟》消失的原因,更多去留意诗歌的内容,试图从这里面找到答案,很少考虑战乱对这诗消亡的影响。经过五代十国如此纷乱的内乱和外患,一首描写战乱之悲苦和残酷的诗篇,是没有任何一位参与期间的人物愿意它流传的。王建应该如此,相信其他的小帝王也该如此。宋主赵匡胤说到底也是谋王篡位的逆臣,如果没有陈桥黄袍加身,反戈成功,下场和黄巢该是没什么区别。要这些帝王喜欢或者保全这诗,显然是不现实的。

  战火中消失某些文卷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到今天史书上记载的,而我们无缘一睹的何止万千。就是这场战火,甚至把韩昌黎的诗文毁之难寻,以至北宋初年,不知韩退之的大有人在。直要道欧阳修从残存的书箱,偶然翻到六卷散乱的手稿,大呼一生吾辈先师,韩愈也许就次湮灭在中国的文化史中。

  所以韦庄这首诗歌的消亡,一来是为当时政治气候不允许的大环境存在,韦庄自我扼杀它的流传。毕竟当时的社会发展状况,这诗的流传还是非常有局限的,能够保持流传的《浣花集》中没有收录,散失不过是记忆的问题了。其二,韦庄过世后的长时间中,内乱不停,诗中所述的状态,接二连三出现,无论江南还是中原,无时不处在兵火中,这就使原先的局部流传也灭绝了。或者只有塞北的荒凉地才能够避免。前面我们讲的唐天复五年的张龟写本,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其实早在天复四年,唐昭宗已经被梁王逼迫迁都洛阳,并改元为天佑,而在敦煌这地方的人显然还不知道。张龟是在敦煌郡的金光明寺里抄的,安友盛也是在敦煌郡的金光明寺抄录。

  鲁迅在《查旧帐》一文中说:“古人是怕查旧帐的,蜀的韦庄穷困时,做过一篇慷慨激昂文字较为通俗的《秦妇吟》,真弄得大家传诵,待到他显达之后,却不但不肯编入集中,连人家的钞本也想法消灭了。当时不知道成绩如何,但看清朝末年仅从敦煌山洞中掘出了这诗的钞本,就可见是白用心机了的,然而那苦心却还可以想见。”先生是借话说事的,不过有二点意思还是流露的,一是显达了,二恐怕是政治了。

评分完成:已经给 连横合纵 加上 50 银元!

喜欢连横合纵朋友的这个贴子的话, 请点这里投票,“赞”助支持!
[举报反馈]·[ 连横合纵的个人频道 ]·[-->>参与评论回复]·[用户前期主贴]·[手机扫描浏览分享]·[返回史海钩沉首页]
帖子内容是网友自行贴上分享,如果您认为其中内容违规或者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核实后会第一时间删除。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用户名:密码:[--注册ID--]

标 题:

粗体 斜体 下划线 居中 插入图片插入图片 插入Flash插入Flash动画


     图片上传  Youtube代码器  预览辅助

手机扫描进入,浏览分享更畅快!

楼主本栏目热帖推荐:

>>>>查看更多楼主社区动态...






[ 留园条例 ] [ 广告服务 ] [ 联系我们 ] [ 个人帐户 ] [ 版主申请 ] [ Contact 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