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4年,忽必烈第一次派遣军队,跨越海洋征伐日本。国历君今天中午讲了讲东征军与日本军的第一次遭遇(文章链接:元朝东征的首次大战:日本人要求单挑,蒙古人都笑了),从没有打过集团战的日本军,面对气势汹汹的东征军,几乎毫无胜算可言。但今天的我们知道,元朝的这次征伐日本并没有成功,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仅仅是风吗?
但不同的是,东征军那几个将领,绝对无法像金字塔下的拿破仑那样,还有闲心和余裕抒发思古之幽情。他们虽然在战术上占了点上风,但日本军有着人数优势。所以,双方的史料记载虽然各吹各牛,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天的战况真的空前惨烈。
舍舟三郎浦,分道而进,所杀过当。倭兵突至,冲中军。长剑交左右,方庆如植,不少却,拔一嗃矢,厉声大喝,倭辟易而走。之亮、忻、挕⒗钐乒?⒔鹛炻弧⑸贽鹊攘φ剑?帘?蟀埽???缏椤:龆卦唬骸懊扇怂湎罢剑?我约哟耍 敝罹?胝剑?澳耗私狻?p>
《高丽史·金方庆传》在赤坂列阵的元朝东征军(《蒙古袭来绘词》)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一个本来微不足道的人物,以他近乎蛮横的执着,加上一点点运气,居然把从来只照射在伟人和强者身上的历史聚光灯,硬生生扭向了他自己,而把前者贬作了自己故事的配角。
此人是竹崎五郎兵卫季长,此后我们就称他为竹崎季长。他当时和日本军主将少弍景资同龄,也是29岁,肥后国(今熊本县)的御家人。马上就要到而立之年的竹崎,还是个“无足”,也就是没有幕府赐予的“所领”的小武士。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庶出,没分得什么家产,穷得叮当响,一听说前方有仗打,连忙招呼上4名伴当(姐夫三井资长、旗指资安、郎从藤源太,还有一名仆役长),风风火火投奔少弍景资。
根据竹崎自己请人画的《蒙古袭来绘词》,他们几人在博多阵中谒见了景资,随后主动请缨,驰援赤坂。巧得很,竹崎季长赶到赤坂的时候,刚好遇到数百武士迎面行来,有几人还举着太刀或薙刀,刀尖上插着两颗东征军士兵的首级。当先的一名武士,紫铠、红袍,在马背上左顾右盼,扬扬自得。竹崎与他互通名讳,这才知道,对方就是凯旋的菊池武房。竹崎季长一想,这边不是明明有“死老虎”可打吗?当下便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匆匆向菊池等人告了个罪,拍马直奔前方。
片刻不到,东征军在鸟饲的阵地已经遥遥在望了。眼见对方队伍中“旗色纷杂,钲鼓乱响”,果然有机可乘,竹崎季长也不打算等待后面的援军,扬鞭就要上前。身边人提醒他:“这么着急忙慌,连个证见人都没有,将来怎么写战功申报书?”竹崎季长想都没想,高喊一声:“弓箭之道,以先得赏,冲啊!”带着那4名同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同伴,一马当先冲到东征军的阵前。
骑马引弓的镰仓武士:白石通泰的军队(《蒙古袭来绘词》)
这群人一进入弓箭射程,便遭到迎头痛击。竹崎连同身边另外二名郎党,连人带马,身中数箭,差点当场断气。幸亏肥前国的御家人白石六郎通泰及时率领援军赶到,击退了东征军,把奄奄一息的竹崎拖回了本阵。
竹崎季长负伤坠马(《蒙古袭来绘词》)
竹崎季长在第一次元日战争中的短暂经历,至此,便颇有些滑稽地画上了句号。不过,他这番苦头并没有白吃,我们稍后还会讲到。
第二起事件,发生在博多方面的东征军中,非但几乎扭转了当天的战局,甚至对整场战争都产生了不小影响。这里距离日本军的大本营更近,承受的压力比百道原上陆的东征军更大,战况自然也更惨烈。可惜,目前找不到什么史料来仔细描述。不过,博多上陆的东征军由左副元帅刘复亨指挥。老刘头身经百战,天南地北,什么大阵仗没见过?这种小场面,自然不在话下。于是,只见他领着一帮帐前的亲兵,一会儿在前方督阵,一会儿出入行间,指授方略,好不惬意,轻敌之心也悄悄滋长。不料,在一霎时的混乱之中,刘复亨劈头撞见了日本军的前线总指挥少弍景资。
博多阵中的日本军前线总指挥少弍景资(《蒙古袭来绘词》)
据少弍景资回忆,当时他看到一条大汉,身长七尺,几缕美髯,优雅地垂至肚脐边上,身披青黑色的铠甲,骑着一匹套着黄金鞍的苇毛马,由十几名骑兵和70多名步兵簇拥着,来回奔驰。(《八幡愚童记》)
刘复亨这套出场行头,确实有宋元通俗演义中吕布、关羽之类的名将风范。我国古代的军事人物,以如此光辉高大正面的形象,出现在外国的历史记载中,大概也是凤毛麟角,很值得夸耀一番了——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故的话。
接下来,画风突变。两人大概同时判断,对方装束不凡,如果不是主帅,至少也是一员大将!不等少弍景资迟疑,敌方大将竟然把大部队抛在身后,拍马向他扑来。少弍景资佯装不敌,策马转身就跑。一追一逃之间,他瞅着一个空当,拉弓、转身,瞄准冲在最前方的大将就是一箭。少弍景资在日本军中素以善射著称,这一箭呼啸而去,狠狠透入对方的前胸护甲,那人大吼一声:“哇呀!”从马上跌落下来,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不省人事。后面的亲兵连忙一拥而上,抱起落马的军官,朝海边撤退。
那匹套着“金福轮鞍”的苇毛马,没了主人,在暮色深沉、尸横遍野的战场附近徘徊不去,发出阵阵长嘶,被日本军士兵牵了回来。后来审讯“蒙古俘虏”时,日本人才得知,这是“大将军流将公之马”。《高丽史》的《金方庆传》也说,当天会战中,“复亨中流矢,先登舟”。这个“流将公”,必是“刘将公”无疑。
研究资料中,似乎只有服部英雄不相信少弍景资捡了个这么大的便宜。
服部提出两点质疑:一是“将公”和“复亨”汉语发音差太远;一是刘复亨作为全军的副元帅,不可能冲锋在前。《高丽史》说刘复亨“中流矢”,应该是在阵中被乱箭射伤。
总之,此时两军苦苦鏖战了一整天,没有几人不是浑身带伤、又乏又饿。百道原和麁原方面,东征军遭到惨烈阻击;博多方面,指挥官又负了伤,暂时退出火线。双方都没有从敌人那里讨得什么好,天黑了,只好各自收兵回营。日本军收缩到太宰府附近、天智天皇时代构筑的一座“水城”周边。
这种水城原是日本在朝鲜半岛败给唐朝之后,为防范唐军来袭而构建的海防工事,孰料六百年后真的派上了用场。这座水城据说被北条时宗重修过,“石壁高丈余,亘数十里,其上平坦可骑”(《元寇纪略》)。特恩布纳还实地考察了水城遗址,发现城宽40米、高15米,坐落在面向博多湾的山间平地上,高处架设水渠,引水入城濠。
为了提防敌人夜袭,除了在岸上布置了部分巡哨,元朝东征军的主力部队干脆回到了近岸的船上休整。
十月二十日晚,夜色笼罩下的博多湾,自喧嚣重归寂静,只有玄界滩涌来的海浪,不停冲刷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有规律的哗哗声。不过,只要稍稍仔细感觉,滩头仍然弥漫着一股忽浓忽淡的血腥味,黝黑的松林里也是杀机四伏。
此刻,在东征军船队的旗舰上,高级将领们围坐一桌,眉头紧锁,相顾无言。是退还是进?真个愁煞人。隔壁另一间船舱内,“流将公”自从被亲兵七手八脚救回来后,就一直赌气僵卧在一块木板子上,此刻已箭疮发作。
都元帅忽敦无奈地瞧了洪茶丘等人一眼,发现在座诸位对这一事实均心照不宣。过了许久,还是金方庆脾气急,耐不住气氛沉闷,先开了口——
兵法上说:“千里悬军,其锋不可当。”我军人数虽然不多,但既然进入了敌境,士兵人人都会拼命。春秋时候,秦国将领孟明视攻打晋国,渡河之后就把自己的船烧了,韩信背水列阵,大破赵军,都是这个道理。还请大帅下令,明日继续战斗。
忽敦闭上眼睛,考虑了一会儿,没同意——
金将军说的有理,但是兵法上也说:“小敌之坚,大敌之擒。”我军目前已经很疲劳了,探子回报,敌军的增援好像还在不断赶到。这么硬拼下去不是办法,还是撤退吧。
《高丽史》接下来记载:
遂引兵还。会夜大风雨,战舰触岩崖,多败。侁堕水死。
看来,主张撤退的意见最后占了上风。然而,没过多久,北九州地区就刮起了大风。夜半时分,居然恶化成了风暴。东征军的船队在狂风怒涛中上下颠簸,不是互相挤撞,就是触礁沉没。高丽将领金侁还倒霉掉进海里,抢救不及,一个浪头打下去,人就不见了。东征军夜里平白无故又损失一场,只好收拾残兵,掉头返回合浦港。
不少研究者正是这样把“大风暴”看成东征军撤退的主要原因。日本气象学家荒川秀俊指出,从1950年以后60年间的气象统计数据看,农历十月二十日以后,西日本从来没有过台风登陆的现象,这场没来由的“大风暴”实在是有些可疑。
当然,东征军为何撤退,《元史·日本传》还有个更实际的说法:
官军不整,又矢尽,惟虏掠四境而归。
“官军不整”,可能是说元军本来人数就少,大战之后,各千户、百户更是减员严重,又没有增援补充,加上装备损毁,弹药消耗。
这些问题,如果首战告捷,也许不会这么早暴露出来,可现在情况就很严峻了。既然第二天没有再拼一场的实力,不走还等什么?全军已经撤回船上,打算朝对马、壹岐方向航行,谁料又遇上了风暴,诚然可怜,但那并不算东征军撤退的主要原因。
1274年(元至元十一年,高丽元宗十五年,日本文永十一年)农历十月二十一日,凌晨,日本军派往前方的斥候,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传到了博多的大本营——太宰府水城:“百道原、博多、箱崎、今津各处水面上,不见‘异国贼’的一人一船!”
一夜之间,敌人走得干干净净。仔细搜寻之下,日本军在志贺岛附近发现了一艘剩下的元军船只。这艘船大概是风暴中与大军断了联系,迷失航向后漂流至此。船上据说有百余名东征军士兵,多数被抓到水城之前,斩首示众。围观的九州武士齐声欢呼,久久不肯散去。经历昨日的血战,包括竹崎季长在内的许多普通武士,大家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日本军士兵出发袭击志贺岛的元朝船营(《蒙古袭来绘词》)
第二年(1275年,日本后宇多天皇建治元年,元至元十二年)的十月二十九日,武士们日思夜想的军功嘉奖令也下来了。这次只有120多名武士获得了赏赐。其中,一个叫山代谐的松浦党武士,在战斗中阵亡,幕府把肥前国惠利地方的一个地头职位,赏给了他的儿子龟丸。
与日本全国上下一片欢天喜地、轻歌曼舞成鲜明反差,元朝东征军回国的路途显得格外坎坷和遥远。当初乘潮杀入博多湾的汹汹气势,今已荡然无存。《高丽史》记载,直到十一月二十七日,东征军才远远望见了合浦港。换句话说,返程比去程多花了一倍的时间。估计夜里遭遇大风暴后,东征军船队花了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在海上搜救落水人员,集合失散的舰船,然后收拾心情和残兵,尽量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驶入没有花瓣飘洒,也没有凯歌和欢呼声的高丽海港。
回来一点人数,“军不还者,无虑万三千五百人”。(《高丽史节要》)损失了大约一半的兵力。
当年十二月,高丽军将领金方庆等人回到了高丽的王京。过了年,正月还没过,三大主帅忻都、洪茶丘和刘复亨就奉命返回大都,向忽必烈报到。
“惟虏掠四境而归”(《元史·日本传》)——元朝官方给这场损兵折将的远征定了性。
不是“虏掠”吗?东征军和日本军激战了一天,一边是“伏尸如麻”,一边是“死者相枕”,撤退的时候拾点东西回来交差,还是很容易的。于是,《金方庆传》就说:“到合浦,以俘获器仗献帝及王”。和这批“珍贵的”战利品一同抵达大都的,自然还有三大主帅和帅府僚属。于是,《元史·世祖本纪》就说,第二年的二月丙辰(十五日),“赏东征元帅府日本战功,锦绢、弓矢、鞍勒”。
刘复亨的战马和金鞍,都丢在了大海另一边,如今得了一套御赐鞍勒,加上他是主帅中唯一受伤的“把阿秃儿”(勇士),圣上难免要温言慰勉几句。他大概想不到,将来自己的儿孙请人写墓志铭之类,暗地里夸奖他“统军四万、战船九百征日本,与倭兵十万遇,战败之”。(《元史·刘复亨传》)
又过了一年,高丽的忠烈王小心翼翼地提醒忽必烈:“我们的金方庆还没受赏呢!”老实说,连洪茶丘这样的“卖国贼”,都可以佩戴父亲的“元降虎符”,忽敦、刘复亨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的虎符上还镶着珍珠,明晃晃好不威风。金方庆身为高丽军的总指挥官,连个像样的身份标志都没有,参加会议也人微言轻,连带着高丽小朝廷颜面无光。于是,枢密院商量了一下,给金方庆发了一块元朝高级军官佩戴的虎符。于是皆大欢喜。
日本一方击退了外敌侵略,自然该举国庆贺,颁赏军功。问题是,元朝好像也觉得自己赢了。那么,这第一局究竟谁胜谁负?
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的一开始,就把战争比喻成“扩大版的搏斗”(ein erweiterter Zweikampf)。“Zweikampf”这个词原意是二人决斗,必然是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彻底打垮对方的肉体和意志。这是德国战争哲学家的理想模型。放到现实中,古今战争的落幕方式花样百出,其中一种最荒谬又最常见的结果,正像两个小流氓刚刚撕扯完,互相揍了个鼻青脸肿,站起来,还都觉得自己占了对方的便宜,面有得色。
这场忽必烈发动的第一次征伐日本的战争,这场依据日本年号叫作“文永之役”的“国土保卫战”,恰恰是以这种方式落幕的。
这个结果,已然预告了接下来更多人的悲惨命运,注定了这场只持续了一天的血战,不过是另一个更宏大悲剧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