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国有资产流失事件背后的明治政坛 6park.com
张 轶
许多国家在近代化改革过程中都曾发生过国有资产流失的事件，欧洲有之，中国有之，日本也有之。国有资产的流失，究其本质，就是官方权贵集团利用手中权力对旧有资产进行再分配、并在此过程中捞取本集团或者个人利益的过程。通过对此类事件的分析，可以挖掘出许多与当事人有关的政坛背景，对于了解那个时代的政局经常能起到管中窥豹的效果。
这里所说的“北海道国有资产流失事件”，在日本的官方记录中被称为“北海道开拓使官有物拂下（下拨）事件”，是一起发生在1881年（明治十四年）的重要历史事件，它对日本政坛造成的震动远非国有资产流失那么简单。　
一、北海道开拓使官有物下拨事件
事情还要先从“北海道开拓使”这个名称说起。
日本于1868年开始实行“王政复古”，但直到1869年6月27日，政府军攻占位于虾夷地（现北海道岛）箱馆市（现函馆市）的五棱郭要塞，旧势力才最终被镇压下去。为了开发这块处女地，同时也是为了防备来自北方沙俄的威胁，明治政府于当年7月13日设立新的机构“开拓使”，同时任命曾经力主开拓北方的旧佐贺藩主锅岛直正为其长官，此后不久，“虾夷地”这个名称就被改为了“北海道”。
由于明治初年新政府在财政上极为窘迫，所以当时在北海道采取的是由各藩和团体、私人自行认领开发的所谓“分领”开发模式，开拓使的事业在最初几年并没有什么成果可言。1870年，来自萨摩藩的著名政治人物黑田清隆担任开拓使次官，局面从此大为改观。黑田上任之后力主加大北海道的开发力度。在他的推动下，明治政府于1871年制定了所谓的“开拓使十年计划”（详见后）。而北海道也于当年取消了原先的分领开发，开始实施由开拓使直辖北海道全岛所有领地的政策。青森等本州东北部地区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从“北海道”中分出去的。
1871年10月，原开拓使长官东久世通禧辞职，次官黑田清隆成为开拓使最高负责人。他坐镇东京，对遥远的北方进行着强有力的掌控。1874年，黑田正式升任北海道开拓使长官，在他的主导下，“开拓使十年计划”正式实施：从1871年起，政府以每年向北海道开发投资100万日元的方式，连续投资10年，总计投资金额1000万日元。这是北海道开发最初三年每年政府40万日元投资的2.5倍（国风会1933年出版《资料日本近代史》“明治十四年”、“北海道官有物拂下问题”条目）。

▲担任开拓使长官前后的黑田清隆 6park.com
到了明治十四年（1881年），十年计划的资金即将完成拨付，而硕果累累的北海道开拓使的事业似乎也即将拉上帷幕。此时，在黑田清隆手下已经培养出了一大批以开拓使大书记官安田定则为首的来自原萨摩藩的亲信官僚。权力即将到期，但权力尚未“变现”。于是他们就开始筹划如何处理北海道开拓使十年经营所取得的成果。商量下来，大伙决定与同样出身萨摩藩的大阪豪商五代友厚等人联系，将开拓使名下的主要官有产业低价折卖给五代所建立的关西贸易商会。这些产业包括交易所、土地、仓库、牧场、造船厂以及各类农产品加工场等，都是响当当的优质资产。
根据指原安三主编、富山房1892年出版的《明治政史》第五卷的记载，这些产业的总价值为14 096 842.832日元（该书第1113页），而将它们下拨（日文中叫“拂下”）给关西贸易商会的条件则为：总价30万元，无利息30年付清。关于这笔交易产生的过程，书中第1128页有如下记载：
其五代等人……密与当路某人定约以北海道开拓使官有物下拨。起初开拓使折价三十九万元，后以道厅废止、官吏解职并以某某官吏与该公司预约转任之理由，作为其报偿，遂减价至三十万元。
看，这是多么赤裸裸的权钱交易啊！但是，官员们在正式文书中所给出的理由却是冠冕堂皇的。在1881年7月21日由安田等四人发给黑田并以后者名义转发给当时的中央政府太政官的文书中，他们是这样说的：
此次将以本使诸工厂下拨，而下官等将私设一公司，如蒙允许，则将继续贯彻各自担任本使官职时之目的，致力于经营本使工厂及附件所列之其他北海道事业，贯彻当初设置本使之目的，打开殖产兴业之道。
原来，官员们之所以要把北海道国有财产转移到私人公司，还是为了国家完成北海道的殖产兴业大计啊。不可否认，因此时国内政局动荡所导致的开拓使官员对于“道厅废止、官员解职”的担心也是导致此事件的原因之一，但这显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黑田等人的私利私欲。
二、官有物下拨事件背后的政争
那么，北海道开拓使官员们所担心的政局动荡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对此还要从头说起。
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所谓藩阀政府的控制之中。这里的藩阀指的是旧幕府时期“萨（摩）长（州）土（佐）肥（前）”四大强藩出身的维新功臣。由于萨摩藩的西乡隆盛死于1877年的西南反叛战争，而曾经的明治政府第一人大久保利通又在第二年被刺杀身亡，萨摩藩的势力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到明治十四年（1881年）发生本次事件时，其主要代表人物就只剩下了黑田清隆（时任参议兼开拓使长官，参议是明治中央政府的最为核心的官员）和著名财政家松方正义（时任内务卿，卿相当于部长）两人。长州藩在四大强藩中一直居于强势地位，到本次事件发生时，除了早期的“维新三杰”之一木户孝允已经病故，其余诸如伊藤博文（时任参议）、井上馨（时任参议兼外务卿）、山县有朋（时任参议兼参谋本部长）等都正处于壮年，而且都是中央政府的核心官员。与萨摩、长州相比，土佐和肥前的势力相对较小。土佐藩曾经出了位时代风云人物坂本龙马，可惜明治维新还没开始他就被刺杀身亡，而曾任参议的板垣退助和后藤象二郎则因为此前的征韩论争失败也早早退出了核心政坛，此时土佐在中央的代表人物福冈孝悌和河野敏镰分别担任文部卿和农商务卿，发言权相对较小。肥前藩就是佐贺藩（也就是前文所说第一任开拓使长官锅岛直正曾经的领地），其代表人物包括副岛种臣和大隈重信等人，副岛与板垣一样因为征韩论争失败而退出政府，但大隈重信（时任参议）此时作为大久保利通殖产兴业政策的忠实继承者，正处于日本政坛的第一人地位。除了这些藩阀之外，三条实美和岩仓具视等公卿出身的维新功臣也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 6park.com

▲明治十四年（1881年）的札幌市容 6park.com
板垣退助和后藤象二郎等人退出中央政府之后，发起了著名的自由民权运动，此项运动的主要宗旨是开设民选议会。1880年3月，也就是此次事件发生的前一年，板垣等人组建了“国会期成同盟会”，极力推动民选议会的尽快召开。在本次事件发生的时候，开设民选议会运动正处于竞争最为激烈的关口。朝野各界对此事众说纷纭，意见对立十分尖锐。政府方面主要分为速开国会和缓开国会两派。其中主张速开国会的是以大隈重信、佐野常民（时任大藏卿）为首的佐贺藩人士，他们根据英法国会的经验，主张民选议会应在十年内立即召开。而除了伊藤博文暂守中立之外，萨摩、长州两藩官员则大多以民智未开为理由主张缓开国会，即民选议会应在三十年后甚至更晚召开。
1881年3月，与大隈关系密切的左大臣有栖川宫炽仁亲王催促大隈尽快提交自己的意见书，没想到，大隈居然给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超激进国会开设方案：于本年（1881年）内制定宪法，次年（1882年）选举议员，后年（1883年）开设国会（马场恒吾著、改造社1932年出版《伟人传全集》系列之《大隈重信传》第181页）。大隈的这个建议不仅令三条实美和岩仓具视等人感到吃惊，甚至一向持论较为公平的伊藤博文也没有料到。
伊藤的本意其实并非不赞成大隈意见的内容，他只是对大隈不与他商量就擅自抛出如此激进的建议而感到异常恼怒，进而由恼怒终于转变成了对大隈意见内容的反对。他在1881年7月1日给三条实美的书信中丝毫不掩饰对大隈的愤怒：“以大隈之建议为意料外之激进论，博文辈实在无法附其骥尾。……慎思之后博文实无他法，唯有请求罢免其官而已。”（井上馨侯传记编纂会编著、内外书籍株式会社1934年出版《世外井上公传》第三卷第223页）。
为了向伊藤解释清楚自己的意见并争取获得他的认同，大隈于7月4日造访伊藤邸。5日，两人又进行了意见交流。根据伊藤正雄著、讲谈社2009年出版的《伊藤博文——近代日本を創った男（伊藤博文——创造了近代日本的男子）》一书的记载，伊藤最终的评价是“愤懑”、“破裂”以及“内阁的丑态”，最终下定决心将大隈赶出政府。
力量的对比由于伊藤博文的转向而产生了根本的逆转，大隈一党在整个中央政坛受到了孤立，萨摩、长州藩阀合力想把大隈重信这个“局外人”赶出中央政府。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北海道官有物下拨事件发生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针对黑田清隆一党发给太政官的官有财产下拨申请，以有栖川宫炽仁亲王、大隈重信和佐野常民为首的一派自然是坚决表示反对的。此时，身为大藏卿的佐野常民提出了开拓使延期十年再行废止的建议，目的就是堵住黑田一党“道厅废止、官吏解职”这一借口，使其下拨官有财产的行为在大道理上完全失去依据。此外，由于各种原因而被萨摩、长州藩阀冷落甚至排挤的政府边缘人士也借题发挥，对萨摩、长州两藩的“横暴”之举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判。其中包括天皇身边的高参佐佐木高行、东久世通禧（也就是黑田清隆的前任开拓使长官），出身土佐的陆军将领谷干城，甚至还包括出身长州的将领鸟尾小弥太和三浦梧楼等人。
政府内部炸开了锅，民间对这一事件的反应更为激烈。本来这件事只是在政府高层的公文系统内流传，社会大众并不知情，但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日本的新闻界很快就知道了。当时的新闻界以支持自由民权运动者居多，所以大量批评政府腐败的文章一下子就涌现出来。这些报纸包括《东京横滨每日新闻》《邮便报知新闻》《朝野新闻》《曙新闻》以及《东京日日新闻》等（《世外井上公传》第三卷第229页）。除此之外，在东京浅草、横滨、静冈、和歌山以及大阪等地也发生了多次演说事件，板垣退助、福地源一郎、藤田茂吉以及田口卯吉等著名人士都发表演说，严厉批判政府贪渎，指责官员试图愚弄全日本人民。自由民权人士也借题发挥并主张：为了不令这种来自藩阀的贪鄙行为再度发生，应当尽快召开国会，选举民间的清明人士来担任政府官职。这实际上就是已经把反对北海道官有物下拨与开设民选议会运动结合起来了。9月10日，板垣退助在大阪发表演说，听者达5000人之众。板垣在演讲中说道：“且夫政府之立，其本于何等精神而立者乎？要言之，除防备恃强凌弱之外别无其他。而今之政却以恃强凌弱之精神令富且智者压迫贫且愚者，岂非悖谬大理已甚乎？譬犹以盗防盗，如此则其盗业将更为恣意。”（《明治政史》第五卷第1130—1134页）其锋芒所指不言而喻。 6park.com

▲伊藤博文（右）与大隈重信（左） 6park.com
7月30日，明治天皇前往山形、秋田以及北海道巡幸，事件的最终解决还要等天皇回家之后定夺。10月11日，天皇回到东京，当晚便召集大臣举行御前会议商议此事。第二天颁布的诏敕作出了以下决定：
1.以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即从本事件发生时的1881年的十年后）为期预备召开民选议会；
2.中止北海道开拓使官有物下拨。
很明显，速开国会运动获得了胜利，黑田一派侵吞国有资产的企图也被击破，但大隈一党并不是胜利者。作为对上述决定的平衡，大隈重信及其势力被从中央政府中排挤了出去。10月20日，以参议大隈重信为首，其下包括矢野文雄（统计院干事兼太政官大书记官）、犬养毅（统计院权少书记官）和尾崎行雄（统计院权少书记官）等均被免职。此外，佐野常民与河野敏镰也先后去职。至此，沸沸扬扬的北海道官有物下拨事件就此打上了终止符，而大隈一党的下野就是著名的“明治十四年政变”。　
三、事件的余波与影响
1882年3月，下野后的大隈重信成立了立宪改进党，它是明治政坛两大主要民党之一。上段所列那些与他一道下野的人就是该党的主要成员。而在此前的1881年10月18日，也就是明治天皇发布预备召开国会诏书之后的第六天，板垣退助等人创立了明治政坛另一大民党，也就是立宪自由党。1889年2月11日，《大日本帝国宪法》颁布。1890年11月29日，第一届帝国议会如期召开。
北海道国有资产流失事件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但它所产生的政治影响却是深远的。这次事件最大的成果就是促成了十年后日本国会的如期召开。其次，萨摩、长州藩阀终于完全赶走其他势力，独霸中央政府；而以大隈重信的立宪改进党和板垣退助的立宪自由党为首的民间政党势力也从此次事件开始逐步成型，日本政府与政党相互对抗的近代政治格局也因此而慢慢地建立了起来。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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