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靠，这不是监狱吗


我叫中东小乌龟，今年 24 岁，在北京生活。


这次我是 1 月 16 日的晚上入境的叙利亚的，主要是考察一些小众的旅游景点。这次是去哈马东南角的一个城堡，之前也去过。结果就在路上被一个很小的检查站拦下来，带到了一个楼里。


一个长官走过来，英语说了一句 Hello，就开始用阿拉伯语各种问，我说我听不懂阿拉伯语。他拿出了一部三星手机，用谷歌翻译问我东西，我猜测他阿拉伯语有口音，谷歌翻译翻的东西我全都看不懂。


晚上快 7 点的时候，从底下上来一个人，对着司机说，你们可以走了。过了将近 20 多分钟，他又从底下上来，给我一个手势，让我跟着他走。


来了一辆军用吉普，示意我上去，他用英语加阿拉伯语跟我说，明天找人带你回大马士革，找中国大使馆。当时我就跟他上车了，我就觉得应该不会骗我。


去年 11 月份的时候，有两个中国游客，跑帕尔米拉去，让人给逮了，第二天确实中国大使馆来人把他们接走了。


我没有怀疑上车就睡觉了。当时非常冷，一路冻醒又睡着。开了大概四个小时到了大马士革，那个车阴差阳错地停在一栋楼前面，黑黑的，有一个大围墙，里面开出来一辆车，车里下来一个人穿着军装，我们就被带进了那个楼。


一进去我闻着一股消毒水味道，透过拐角一看，里面有很多人擦地，上半身是光着的。我心想，靠，这不是监狱吗？


里面出来一个穿黑皮的中年男性，淡定地跟我说 Welcome，我说我不要在监狱，我要出去。他说 「Here no prison, four season. 」大马士革最好的酒店是四季酒店，意思说这是很好的地方。这个人是管人的一个经理，后来我们叫他皮衣。


我被带进去，那是地下一层。我们顺着下坡往下走，一个很黑很幽暗很阴森的空间，被分成一格一格。


一个小个子的狱警带我到了地下监室。18 号，门打开，说「My friend, this is for you. 」


我当时惊呆了，小屋子里面完全没有一点自然光，跟禁闭室一样。有一个小的栅栏所谓的窗，灯很亮，惨白的光。狱警跟我说，你先将就一晚，明天我们经理审理完就把你放了。 



 ■ 中东小乌龟出来后，用画的方式，记下了他在地牢里遇到的人和他们的口头禅




2. 第七天，我才开始尝试吃里面的东西


到了半夜，我被尿憋醒，就一直敲门，最后一个胖子来了。这个胖子我从来没见过他笑，而且特别喜欢打人。胖子把门打开，叫我快去快回。厕所门一打开，地上大概有两厘米厚的积水，连尿带屎，还浮了菜叶子，一共八九个坑，其中有七个还是八个还堵了。


小便完，我赶紧回了。胖子在回去关门之前指了指地上的屎罐，意思是你可以在里面上厕所，然后指了指旁边，做了个手势，示意我旁边的是用来吃饭的。



 ■ 中东小乌龟画的地牢复原图


第二天睡醒，外面有敲击声，好像是在发饼。我大喊，什么时候让我出去？没有回音。


突然间外面又开始喊号，我知道可能要发东西。胖子把门打开，很生气的样子，说你把昨天跟你说吃饭那个家伙给我拿过来。


外面两个犯人，盛了一碗汤，那个汤是用装洗脚水的大篓子装的，那个家伙对里面舀了一碗汤给我递过来。我拿到屋里，闻了闻，一点食欲都没有，直接把汤倒在拉屎的那个家伙里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我继续敲门，当时很害怕，我觉得今天怎么没有人来就天黑了。


当时一天没跟人交流，我特别想跟人对话，我想问问这什么情况？旁边有一个人问「how are you，how are you.」


我就说「I am not ok, I am bad. 」他说他叫伊斯拉姆，很欢迎我来。我说我不想在这待着。我说你在这待多久了？他说待了一年零两个月。


我当时就崩溃了。伊斯拉姆说你不会关一年零两个月的，你就一个月。我听到「一个月」这个词也快疯掉了。我说我不想关一个月，他说不，十天，他其实也不知道我关多久，就安慰我。


我就那么待了一天，晚上困了就睡觉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每天抱一点希望给第二天。期间，那个小个子对我真的很好，隔几天给我扔几个小饼进来。


之前我听说在叙利亚，游客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被关起来的最长时间是六天。到第六天的时候，我彻底崩溃了，敲门没有人理我。


我旁边 19 号关的一个叫阿里的埃及人。他每次在旁边劝我说，这帮人都不是人，闹的话他们会往死打你。但是我没有听他说的，一直在敲门。


到后来没办法了，我开始骂 Fuck，最后实在是没辙了，作了个大死，我就学了一句阿拉伯语 X你妈 的说法，破口大骂。


终于有了点反应，胖子开门把我往外一拉，拿棒子咣咣一顿打，然后给我塞回来。


过了一会小个子过来了，开门说经理要见你，当时我很高兴，好不容易有了结果。直接到了办公室，办公室坐了一个 50 多岁的男的，情报局的一个官员。旁边坐着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小伙子，20 多岁，是翻译。


翻译问我说，你为什么会被捉到这里来？我很崩溃，你们抓的我你们不知道吗？他说我们确实不知道。因为没有见到你的扣押文件。


我说你们赶紧查，你们要知道什么，我跟你们说。我是旅游公司的，来这边考察市场，来叙利亚七次了。我六天没见过光了，在地牢里都快疯掉了，说着我就哭了，我想出去，我们快过年了，我想回家。


他告诉我，这个问题可能是警察站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只能把你送到这个地方来，因为我们是全国最高的军事安全机构。



 ■ 士兵（帕尔米拉）  供图 / 中东小乌龟


从这里开始，我了解了这属于什么地方。它属于情报部门，一个非常规扣押人的地方。到最后我才搞清楚他的模式，就是集中营，没有司法程序。人一旦被关进去就失踪了。我很庆幸我是中国人，如果我不是中国人的话，估计我真的会被关一两年，因为很多国家在叙利亚没有使馆，他们查不清你。


后来我通过阿里了解到，这个楼里有一个定律，你有问题，真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反而出去得快。因为他把你查清楚以后，就把你转到监狱去了。没有问题，而又似乎有点问题的人，查不清你，又不敢把你轻易放了，就一直关着，当猪一样养。 


我进来的第七天，第一次开始尝试吃它的东西。那个米饭里面有沙子，有些锅煮完土豆没洗，沙子直接进米饭里了。


第七天，他们叫我上去，问了一些问题，记了一些东西，又让我下来，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任何他们的行政人员。




3. 我要在这过春节了，我不想死在这个地方


第一周没有把我放出去，我感到特别绝望。中间闹过绝食，故意把自己弄过病过，想申请保外就医。


春节之前的一周，我故意弄了点厕所地上沾着尿屎的水，喝了，晚上没有盖被子，结果真是拉肚子，差点拉死。


我一直敲门，大喊我要 Toilet，他们可能没理解，胖子反正又把我拉出去打了一顿。我真的很绝望，我要死在这里了。


得亏是到第二天，我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能站起来了，算是熬过去了。


我哀嚎的时候，旁边 19 号的阿里就一直问我，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阿里是我在这段时间里最难忘的一个人。我问他为什么被关进来？他说他是个摄影师。关起来六个月了。我问他为什么被抓？他说，就是在大马士革市区一个很平常的地方，拿了相机就被抓起来了。


2 月 3 日，我拉肚子后的第三天，农历春节的前一天，我感到没有希望了。我要在这个糟糕的地牢过春节了，我开始哭，我第一次在地牢过春节，我不想死在这个地方。


阿里安慰我，「你好好想一想，静下心来想一想。你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磨难，如果以后你们国家发生了自然灾害，地震了，如果以后你们国家发生了战争，如果以后你的父母双亡，如果以后你遇到了更多难受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我也跟你一样难受，我也想见到我的家人，想跟我的老婆孩子说我爱你。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咱们只能等。你不要绝望，你是中国人，他们不会关你很久的，顶多一两个月就把你放出去了。这一两个月里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的平时的工作与生活到底缺了什么？」我当时非常感动。我告诉他，「我听你的，我会坚持下去。我坚持每天跟你聊天，咱们消磨一下时间，咱们俩都会早出去的。」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我开始大声唱中国的歌曲，阿里他们拍手，旁边伊萨姆也跟着拍手。 


春节前后，我觉得我出不去了，很可能在里面过春节。咱们中国人比较想吃年饭，没有东西吃，平日里一般是吃不饱的，一天给三张饼，那个饼很薄。于是我攒了一天东西，大年初一的时候吃两天的饭，终于吃饱了。



 ■ 叙利亚 Merjeh 广场  供图 / 中东小乌龟




4. 我希望你能出现在我身边，咱们一起吃烤鸡


第 63 天，门突然打开了，示意我过去，当时我绝望到以为要调笼子，就开始抱饼，抱被子。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新看守，他示意说你把这东西放下，衣服拿上跟我走。出去以后他拿了一封文件，问我的名字说，你可以 Go back to China 了。


我太开心了，整整 63 天，我第一次见到没有隔着玻璃的太阳。


我原本跟移民局的人很熟，进移民局的时候，我希望他们能帮我把脸蒙上，结果并没有，移民局很多人看到我很惊讶。我没有跟他们说话，一直往屋里走，到了一个小屋，他们把我的手铐去掉。


进来一个大胖子，大胖子让我等一会。我说能不能买点东西？我把身上所有的叙磅，5000 多掏出来给他。我说你帮我买什么都行，往死里买。他给我买回了十五个小披萨，两个三明治，一大包花生，一个大披萨，还有一瓶大可乐，两听小饮料，和一小盒甜点，好几瓶矿泉水，就这些东西我三分钟内全吃完了。


当时胖子出去签了一个文件，他回来一看，问「Where is the food?」我说我都吃完了，他说你吃饭不像人，你像 Elephant。



 ■ 蜂巢房（哈马-阿勒颇三号公路，靠近Ithriyah镇）  供图 / 中东小乌龟


在当时的环境里，我们没有任何事情干。直到认识阿里，我能跟他聊天，能彼此讲一下自己。我说我平时工作很累，既上学又要工作，生活压力很大。阿里每天都跟我说一些意味深长的话，他说你为什么生活这么累？你有多长时间陪着家人？你的人生到底是为谁而活着？


他说他 44 岁了，有三个儿子，其中最大的一个儿子已经快成年了。我才 24 岁，阿里说他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对待，他相信我能挺过这一关，当我挺过这一关的时候，我会越来越坚强，再以后发生任何事情都会更坚强。这句话真的是把我感动了，又哭了一场。到现在为止，我也很感谢他，但是很遗憾，他仍然被关在里面。


被转到移民局以后，我每天在心里祈祷，默念，我希望在这个地方见到阿里。我希望他能出现在我身边，他来了我们一起吃烤鸡，因为阿里之前跟我说过，他最爱吃鸡。我想买了鸡等他，让他跟我一起在这个地方团聚，我可以给他买机票，让他回国。阿里当时给了我最大的鼓励，没有他，我可能直接撞墙了。


但直到我被转移到机场，我也没有见到他。可能这一辈子，我们都无法联系了。阿里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贵人，我们永远失去了联系。



 ■ 右侧是阿里，中东小乌龟与他永远失去了联系




5. 外交部领事服务的提醒，还是看一看吧


这里是一个非常郑重的提醒，叙利亚是一个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不是正常的旅游目的地。


如果你能对自己负责，做了完全的准备，对当地的社会模式、人文风情有充分的了解，并非不能去。但如果只是出于猎奇，出于游客的心态，我诚心建议不要冒险。


我在当地有这么多的关系，最后依然无能为力。我只想奉劝各位，外交部的领事服务提醒，有需要还是看一看吧。



 ■ 圣母像（马卢拉镇）  供图 / 中东小乌龟


* 配图由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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