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卧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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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卧儿王朝的华丽与残忍


十七世纪上半叶是莫卧儿帝国国力最为鼎盛的时代。在解决了政治稳定与宗教和谐等重要问题之后，帝国的经济和文艺迎来了空前的大繁荣。印度人口增长到了历史的新高点，一大批城镇在商贸的带动下兴起，建筑、绘画等艺术领域也涌现出了许多经典的传世佳作。不过与此同时，从阿克巴到奥朗则布之间三次王位继承的过程中都发生了王子叛父、兄弟相残的惨剧。五十多年中，富足、奢侈、诗意与暴力相互交织，演绎了一段华丽而残忍的莫卧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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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堡 6park.com


从阿克巴到沙贾汉


在27岁时，阿克巴依然没有男性继承人（有一对双胞胎出生即夭折）。他向伊斯兰神秘主义教派的一位苏菲圣人谢赫·萨利姆（Sheikh Salim）寻求祝愿。次年，阿克巴的印度教王妃终于生下一名儿子。为了表达对圣人的感激之情，阿克巴将儿子命名为萨利姆。


阿克巴对萨利姆宠爱有加，然而在其晚年，正是这名王子起兵背叛了自己。按照莫卧儿习俗，王位没有明确的继承顺序，所有王子都拥有同等的继承权。因此，当现任统治者衰老时，手足之间往往纷争迭起，能力最强、最无情或者最幸运的王子最终荣登大宝。而对于那些竞争中的失败者以及垂垂老矣的现任帝王来说，这种王位争夺战的结果常足以致命。1601年，萨利姆在阿拉哈巴德自立为王，反叛住在阿格拉的年过花甲的父亲。四年后，阿克巴去世，据说也有可能是死于萨利姆派人所下的毒药（另一种说法是阿克巴喝了恒河水后染痢疾而亡）。此时萨利姆正式登基，并获得了“世界的掌控者”的称号，即贾汉吉尔（Jahangir）。


贾汉吉尔在位的二十多年（1605到1627年）为莫卧儿王室引入了浓郁的波斯气质，这主要是由于他美丽动人且野心勃勃的波斯妻子努尔·贾汉（Nur Jahan）的推动。才貌双全的努尔·贾汉紧紧抓住了贾汉吉尔的心，并帮助自己的父亲当上了莫卧儿帝国的首相。当贾汉吉尔沉湎于醇酒美人之时，这对来自波斯的父女便把持了帝国的朝政大权。自十三世纪开始，波斯语就一直是北印度穆斯林政权在行政和法律上的官方语言，而在努尔·贾汉掌权时期，随着一大批波斯随从、手工艺人以及学者的引入，莫卧儿的服饰、陈设、饮食、习俗以及伦理等一系列宫廷文化都进一步趋近其西北方的文化强国波斯。原本带着蒙古与突厥血统的莫卧儿人，皈依了阿拉伯人创立的伊斯兰教，如今又沾染了波斯文化的优雅与颓废，同时与次大陆本土的拉吉普特印度教文化相融合，从而发展出了极具特色的文化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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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贾汉安排自己的侄女慕塔芝玛哈（Mumtaz Mahal）与贾汉吉尔的第三子赫拉姆（Khurram）成婚。这对新人正是后来泰姬陵爱情故事的两位主角——沙贾汉皇帝与他最珍爱的妃子。贾汉吉尔步入中年后，长期沉醉于宫廷的温柔乡之中，不愿再上马出征。于是从1613年起，他命具有突出的军事才能的赫拉姆王子代劳。能征善战的三王子在与德干各苏丹国的缠斗中大显身手，被其父王破例任命为拥有三万名骑兵的曼萨布，并被授予“世界的统治者”（Shah Jahan，即沙贾汉）的尊号。然而这些荣誉仍未能满足王子的野心。沙贾汉觊觎王位，谋求尽早废除其父王，终于在1623年公然反叛，向首都阿格拉进军。在被帝国军队击退之后，沙贾汉在印度的东南部流亡了三年。等到贾汉吉尔于1627年去世，沙贾汉东山再起，一路向北奔赴阿格拉夺得王位。所有的兄弟都被他当成潜在的竞争对手，以精致的莫卧儿仪式处死。


经济与文艺的巅峰时代


沙贾汉（1628到1658年在位）夺得的是一个空前繁荣的大帝国。经过近一个世纪相对和平时期的休养生息，次大陆人丁繁盛，百废俱兴。此时的印度人口达到了一亿五千万左右，是有史以来的最高点，其中大部分都居住在莫卧儿帝国境内。绝大部分印度人从事农业生产。由于阿克巴制定的税收政策减轻了农民的负担，更多的资源被用来兴修水利、改进农具，以及引进新作物（如来自美洲的玉米），从而进一步促进了农业的丰收。据学者估计，此时莫卧儿帝国人均粮食产量高于同时期的欧洲，也高于两个世纪后殖民时代的印度。


庞大的农业基础促进了商业及手工业的繁荣。棉、丝绸及羊毛的纺织品、金属器具、珠宝饰品等是莫卧儿帝国最主要的制成品。当时孟加拉地区的棉纺织业在世界范围内都具有很强的竞争力，其生产的平纹细布（muslin）等精美织物质地轻盈、保暖透气，在欧洲、中东市场上广受欢迎，是印度出口的主要商品。在莫卧儿国内，曼萨布军官是手工业产品的主要消费者，而军官们所居住的各主要城市也在消费的带动下崛起。除首都城市德里，阿格拉外，几个大省的首府如勒克瑙（Lucknow，今印度北方邦首府）、达卡（Dhaka，今孟加拉国首都）、拉合尔（Lahore，今巴基斯坦第二大城市）等也在这一时期成为财富与人口聚集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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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克瑙（Lucknow） 6park.com
在鼎盛国力的支撑下，莫卧儿军官尽享荣华富贵。在当时的文字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拥有一千名骑兵的中高级曼萨布过着王公般奢华的生活，可以与后来英国殖民初期总督的消费水平相媲美。很多穆斯林贵族主动采纳了印度教王公的享受方式，穿金戴银地乘坐在装饰有丝绸流苏的象轿上，在前呼后拥中穿过城市街道。而印度民众似乎也忘记了这些统治者的外来属性，因为他们和本土的拉吉普特王公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明显不同。


位于帝国顶端的皇帝更是有着穷奢极欲的资本。沙贾汉是最好大喜功的莫卧儿帝王，由他下令搭建，放置在红堡枢密殿（Diwan-i-khas）中的孔雀王位，镶嵌着无数钻石和各色宝石，据说闪亮的令来访的外国使节睁不开眼。不过沙贾汉并不是只会肆意挥霍，他在文化方面抱负不凡，同时具有高超的艺术品味。在他统治的三十年间，许多建筑杰作相继建成，其中最为著名的有红堡（Lal Qila）、泰姬陵（Taj Mahal）和贾玛清真寺（Jama Masjid）。通过这一系列宏伟的建筑工程，沙贾汉在展现了自己艺术追求的同时，也增强了莫卧儿帝国的声望与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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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贾汉的孔雀王座 6park.com


泰姬陵从1631年开始修建，由2万名工人耗费20余年才建造完成。这一艺术品式的陵墓使用冰冷而柔和的乳白色大理石建成，完美地融合了波斯和印度的建筑元素，如梦似幻，摄人心魄，被泰戈尔喻为“永恒面颊上的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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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红堡枢密殿的墙上刻着波斯语的诗句：“如果地上有天堂，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得益于经济繁荣和宗教和谐，一种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复合文化也在莫卧儿时期成型。其中影响力最大的成果要属印度斯坦语（Hindustani，今印度和巴基斯坦的第一官方语言都源于此语）。这一语言以与古梵语一脉相承的北印度俗语为基础，在十三世纪以来的几百年里，吸收了伊斯兰教权威语言阿拉伯语、帝国的官方语言波斯语以及一度主导军队的突厥语中的许多词汇，最终成为次大陆北部大部分地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共同使用的语言。另外，一些起源于印度教的节日，如洒红节（Holi）、排灯节（Diwali）也逐渐成为国民节日，为不同宗教、不同语言的印度人所共同庆祝。南北文化、印度教和伊斯兰教文化在莫卧儿时期进一步融合，多宗教、多民族的印度人变得更像是属于同一个国族了。


一次决定印度命运的王位之争


沙贾汉统治末期发生了莫卧儿王朝最著名同时也是最有张力的一次王位争夺战。沙贾汉与他的爱妻慕塔芝玛哈有四个儿子，其中最为出色的是温润仁慈、爱好哲学思辨的长子达拉舒科（Dara Shukoh），和坚忍自制、信奉正统伊斯兰教的三子奥朗则布（Aurangzeb）。达拉舒科是最受期待的继承人，1636年，沙贾汉将21岁的达拉舒科的骑兵数量增加至6万名，远远超出阿克巴所制定的最高阶曼萨布的骑兵数，之前还没有哪位王子曾得到这样的待遇。而此时，18岁的奥朗则布则只统帅有万余名骑兵，这位怀才不遇的青年已经开始痛恨他的哥哥并且觊觎父亲的王位。沙贾汉察觉到了奥朗则布的野心，将他任命为德干地区的副王（nawab），远离帝国中心德里，希望能削弱其权力欲望。


沙贾汉明显更为喜欢有着旺盛求知欲并在宗教上持宽容态度的达拉舒科，这位王子在性情方面很像帝国的缔造者阿克巴。但是，达拉舒科自己却似乎不甚关心世俗的权力与财富，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印度教、伊斯兰苏菲神秘主义的研究中。他把一些印度教的梵文经典如《薄伽梵歌》翻译成波斯文，与伊斯兰教典籍参照对比。在他的著作《两个海洋的交汇》（Majma-ul-Bahrain）中，达拉舒科认为两大宗教师出同源，而《古兰经》中所谈到的“珍藏的经本”指的就是印度的《奥义书》。他相信，通过搭建信仰间沟通的桥梁，看似水火不容的宗教之间可以达到互相的理解和包容。作为帝国的大王子同时也是一位渊博而和善的宗教学者，达拉舒科得到了大部分朝臣，以及广大印度教徒的爱戴和拥护。


而当达拉舒科沉浸在虚幻的哲学世界中时，奥朗则布则正在尘土飞扬的德干战场上策马奔腾，冲锋陷阵。近二十年里，在帝国南部的东征西讨给奥朗则布带来了猛将的荣誉，也刺激了他对更大胜利的渴望。1657年，在得到沙贾汉病倒的消息之后，奥朗则布决定向德里进军。次年，在阿格拉以东16公里处的战场上（Samugarh），军事经验丰富的奥朗则布以少胜多，击溃了以拉吉普特人为主力的帝国军队。数千名印度教徒在这场战斗中为达拉舒科而战死。奥朗则布随即攻入首都德里城，废黜沙贾汉，自己登基称帝。败下阵来的达拉舒科一路向北方撤退，却也未能逃脱奥朗则布的追击，在遭擒后很快被以异教徒的罪名斩首。达拉舒科的头颅被装在盒子里送到沙贾汉的面前，此时这位心碎的废帝正被囚禁在阿格拉堡中，一间能够远眺泰姬陵的房间里。在被拘禁的五年里，沙贾汉终日哀怨地看着可望而不可及的泰姬陵，最后在对妻子家人以及美好往昔的怀念中的郁郁而终。


这场残酷权力斗争的结果很可能改变了印度的历史进程。作为帝王，奥朗则布精力充沛、尽职尽责，但他对伊斯兰教教义有着狂热的执着，结束了延续多年的宗教宽容政策，同时又倾尽国力以军事手段扩张领土，最终导致了帝国内部反抗迭起，统治根基明显削弱，大大加速了莫卧儿帝国的衰亡。因此，在欧洲人大规模殖民印度之前，次大陆就已经分裂成为多个互相争斗的小国了（见下节）。这为英国人逐个击破诸势力，全面殖民印度创造了有利的条件。我们可以设想，如果达拉舒科赢得了1657年的王位斗争，宗教和谐局面得以延续，帝国的政治军事政策也更为稳健，那么一百年后，次大陆便很有可能以一个大致统一的国家面貌迎接欧洲殖民者的入侵，印度的近代史必会是另外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