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朋党”论
为了自私的目的而结成一伙,谓之“朋党”,这不是一个好名目,因而又可以被拿来作为整人的工具、攻人的炮弹。于是,就有人为之辩解,出现各种各样的“朋党”论。仅是唐宋之世,就有三种不同的“朋党”论。 一是裴度的“朋党”论。裴度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君子、小人,志趣同者,势必相合。君子为徒,谓之同德;小人为徒,谓之朋党。外虽相似,内实悬殊,在圣主辨其正邪耳。”按照裴度的意思,君子必然要以君子为伍,小人必然要以小人为伍,如果志趣同者相合,就是所谓的“朋党”,那么,就当有“君子党”和“小人党”之别。因而,只能以正邪论朋党,而不能以朋党论正邪。 二是欧阳修的“朋党”论。与裴度的党有君子、小人之分不同,欧阳修认为“君子有党”而“小人无朋”。说“小人无朋”,“盖小人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财货,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反相贼害,虽兄弟亲戚不能相保。”说“君子有党”,则因为他们“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共济,始终如一。”因而,他劝告“为君者”要达到天下之治,“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 三是滕甫的“朋党”论。滕甫对宋神宗说,“朋党”这玩艺,直接关系到天下的“治”与“乱”。宋神宗大概因此而想起了裴度的“朋党”论,说:“卿知君子、小人之党乎?”滕甫于是便提出了他的“朋党”论:他是认为“君子无党”的:“君子无党,譬之草木,绸缪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也。”可见,他的“朋党”论,不同于裴度的“朋党”论,与欧阳修的“朋党”论更是相反。 三种不同的“朋党”论,论得都相当精彩,这倒不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相对主义,而是因为此三者之间“异”出有因,而且异中有同。 先说“异”出有因。裴度、欧阳修、滕甫三人的“朋党”论之不同,在于他们各自的侧重点,而这又与他们各自的处境相关。裴度耻与小人为伍,而被视作“朋党”,所以他强调的是君子必与君子为伍,小人必与小人为伍;欧阳修与尹洙、余靖等人在范仲淹倒霉的时候,挺身而出,为其鸣不平,而被群邪视作“朋党”,所以他强调的是“君子有党”,而“小人无朋”;滕甫没有像裴度或欧阳修那样的经历,他就来得较为超脱,他所谓的“朋党”,才是本来意义上的“朋党”。处境与经历的不同,对于世事之看法就大有差别,这是后人在考察这三种“朋党”论时不能不注意到的。 再说异中有同。“君子为徒,谓之同德”,这是裴度所谓的“君子党”;“小人为徒,谓之朋党”,这是裴度所谓的“小人党”。欧阳修称“小人无党”,滕甫说“君子无党”,此二者似乎水火不容,其实,只是他们所谓的“朋党”这个概念的内涵各不相同,“小人无党”的“党”,即是“君子党”,因为小人难以同心同德;“君子无党”的“党”,则是“小人党”,因为君子不会同流合污。实际上,无论是裴度、滕甫,还是欧阳修,都是扬君子而抑小人的,将君子比为松柏的滕甫,也不会否认松柏之间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 由三种不同的“朋党”论,联想到历史上许多有争论的事,争论的双方其实也往往有相通之处。孟子的“性善”说与荀子的“性恶”说,似乎势不两立,然而,主张“性本善”的孟子固然是劝人扬善,主张“性本恶”的荀子,似也有劝人改恶从善的意思,这两位老先生不也可以求同存异么?
6park.com 原载1994年11月19日《福州晚报》老宋炒古专栏,收入《老宋炒古》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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