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萨苏
前文回顾
十年前，我经朋友介绍与董老结识，很快成了忘年交，我共同完成了以抗美援朝为主题的长篇报告文学《蹈火》，其主要内容便是112师在朝鲜的战斗。这样一来，我们便有了共同的话题，比如，妙香山。


▶ 系列前篇：
抗美援朝老兵寻访录  引子

001：没立过战功的编剧不是好画家





我的青春在战场
 抗美援朝老兵寻访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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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健步踏奇袭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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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动满老到北京做节目之后，我很高兴，便写了四句主持人介绍词书赠满老，曰：“人生如画九十载，万岁军中敌胆寒。满纸丹青三千里，健步踏雪金刚山。”
满老阅后，便写了这几句话给我，改为“人生如画九十载，万岁军威敌胆寒。满纸丹青三千里，健步奇袭妙香山”，并标注道：“妙香山是我军二次战役出发地之一，我当年随先头部队就从妙香山翻越雪山插入敌后……”
看到这段话，笔者不禁感慨万千，因为当年采访董仁堂董老的时候，谈起二次战役，他首先提到的，也是妙香山。
妙香山是朝鲜北部一座堪称旅游胜地的山，以奇石、青松和瀑布著称，朝鲜曾专门因为它的景色秀丽而发行了邮票。但是，对于1950年冬季的志愿军来说，这里却是一道多灾多难，但又必须逾越的天堑。
抗美援朝中的第二次战役，尽显彭德怀元帅横刀立马，敢打大仗、硬仗的指挥风格。第一次战役志愿军在取得一定胜利后，与敌在飞虎山等处打成胶着，正在两军逐渐发力之时，总部忽然下令前线各军迅速脱离与美军的接触，向国境线方向后退。
军令如山，但不败而退，各部遵令后撤之时，不免有些委屈，说怪话的也不是没有。中国官兵的突然消失，让麦克阿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认为中国出兵是象征性的，部分志愿军在掩护朝鲜人民军向中国境内撤退，以及保护小丰满水电站。志愿军缺乏火炮和机动车辆，也没有空军，在第一次交锋中所以，这位征战数十年的美军宿将下达了部队再次北进的命令，并乐观地估计圣诞节前可以完成整个作战，“让孩子们回家”。而美军一次战役后再次北进的时候进展顺利，也让麦克阿瑟深有料事如神的得意。
然而，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志愿军并没有走远，他们就埋伏在中朝边境附近的群山中，彭德怀已经把整个清川江以北的朝鲜北部山区变成了一个大伏击圈。
当美军11月7日开始向北推进，数十万中国战士便如影子一般悄然向前扑了过去——漫长的弧形伏击线上，志愿军总部不但动用了前期入朝主力38军、39军、40军、42军、50军、66军的全部兵力，而且把刚刚从华东地区调来的9兵团三个军同样推上了一线，目标直指包括美军第8集团军、第10军、英军29旅、土耳其旅、南朝鲜军第2军团等北进之师。
这一仗，志愿军共出动了九个军38万余人，目的是痛击以美军为主力的所谓“联合国军”总兵力22万余人，把战线推向平壤、元山一线。60余万大军在冰封的大地上相向而进，我想那一刻可能地壳都在颤抖。
几十年后，当我面对展示美军北进部署的军用地图时，心中曾有一丝疑惑——虽然没有摸清对手情况便仓促决定北进，显得有些鲁莽，但麦克阿瑟不愧一代名将，整个行动计划看来天衣无缝，左翼西线是加强了美25师的第8集团军、右翼东线是加强了美3师的第10军，两支主力以装甲部队掩护步兵，中间还放了南朝鲜第2军团填充两者的结合部，整支大军在空军掩护下步步为营，迭次推进，而且士气甚高。
它的弱点，在哪里呢？
▲ 麦克阿瑟有着种种的毛病，但他终究是美国陆军最优秀的将领之一

战后，很多人评价麦克阿瑟毕竟对朝鲜北部地区的地形不熟，以至于当南朝鲜第2军团遭到志愿军突然袭击的时候，才骤然发现左右两翼的美军近在咫尺，却因为山峦阻隔根本无法给与实质性的支持，随着中线被打穿，整个战局发生了逆转。
这当然是事实，可要说麦克阿瑟看不到这一点，那也有点儿小瞧了这位沙场老将。他大概也不是没考虑过南朝鲜军的处境，但有一个因素让这位五星上将失去了足够的警惕——如果看地图上的道路，志愿军大部队根本不可能接近南朝鲜军第2军团而不被美军的飞机发现。
然而，志愿军38军、40军的几万将士，就硬是突然出现在了南朝鲜军的面前，甚至背后。估计麦克阿瑟会想——他们难道是飞过来的？
志愿军的空军会飞，陆军的确还没这个本事。他们的秘密，便是翻越了妙香山。
即便是当地人也认为，这山里根本没有路（所以麦克阿瑟也这么认为），有人说，到山里没有路的地方你不要走。
这要看是什么情况。
翻越妙香山，便是从没有路的地方开出一条路来，有路的地方我们反而不能走，部队完全是按照方位角行进。实际上大家不是在走，而是在爬，在艰难的登攀。不一会儿又下了雨，地上亮的能照见人，部队体力消耗极大，走过一段，雨停了，上面又是积雪，积雪覆盖的妙香山仿佛天然冰障，但硬是被志愿军攀了过来。
这是一次类似汉尼拔翻越阿尔卑斯山的艰苦行军，因此，无论是满健还是董仁堂，这些翻越了它的老兵对妙香山都记忆深刻。
▲ 妙香山是美丽的，但却是一座能杀人的山
董仁堂翻越妙香山的时候，因为山路陡峭，和他相熟的女兵周毅摔下了悬崖，他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
有一段山路十分险要，我正在小心跟着队伍走，忽听“啊呀”一声，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周毅一脚踩空，在路边头朝下，脚朝天地滑了下去！这段山坡十分陡峭，若滑下去还得了？还好，等我们赶紧凑过去，只听到周毅在下面喊：“快拉我一把！”


细看，原来坡下面有一棵伸出来的树，周毅恰好被树杈卡住了。


我赶紧告诉她：“你别乱动，等着！”然后，我让周围几个人把背包带都解下来给我，四条背包带捆在腰上，一头拴在一棵大树上，开始往下滑。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下子把周围几个女兵弄了个目瞪口呆，她们怎么也没想到我这个耍笔杆子的居然会像猴子一样爬上爬下，好像还挺在行！


他们不晓得，我出身的部队是牡丹江二团，就是小说《林海雪原》中少剑波的那个团，作者曲波是我们的副政委。我当时担任副排长，排长就是小说中“坦克刘勋苍”的原型刘蕴苍。杨子荣、栾超家、高波都是我的战友（牺牲在夹皮沟的高波还是我的胶公同学）。


小说中的内容虽然颇有夸张，但我们当时主要任务的确是剿匪。我本人在横道河子剿匪战斗中火线入党。在林海雪原中追土匪，要是没有这两下子，那是根本没法执行任务的。


周毅摔得不算深，很快我就滑到了卡住她那棵树旁边，我把背包带拴在周毅的皮带上，让上面的同志一起拉。这种做法有点儿风险，万一她的皮带断了，那可就危险了。


我让她把手伸过来，听声音周毅还挺镇静，但双手却死活不伸过来让我拉。太封建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好意思？我有些奇怪的时候，却看到周毅示意我搂住她，让大家把我们俩一块儿提上去。


我一只胳膊搂着周毅，一只手控制着不让我们俩撞上崖壁，被大家提了上来，中间低头一看吓了一跳——下面的深渊看得让人头眩，东北的山可不是这个陡法。


等到被提到路面上，只见周毅的棉裤棉袄被树枝掩饰划破了几道口子，棉花在微风中飘飘悠悠，好几个女兵过来拥抱她。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周毅手里还抱着她的收音机呢！原来这才是她不肯伸手过来的原因。


后来周毅告诉我说，她当时想自己是收音员，关键时刻要是把收音机扔了，让将来的人怎么评价自己呢？那不把志愿军女兵的脸都丢尽了？


我听了这丫头的话哭笑不得，还不由得佩服。半晌，缓过劲儿来的我告诉她：“周毅，我真佩服你！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这么夸奖过第二个女孩呢。”

▲ 和周毅的故事，被董仁棠写入了自己的作品《抗美援朝的女兵们》
两个军的志愿军最终征服了妙香山，悄然出现在南朝鲜第2军团的阵地前。这一次突破险阻，被视为志愿军二次战役胜利的重要先决条件。
我曾经多次看到突破妙香山的回忆文章，重点无一不是着落于志愿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这当然很重要，但若是没有对于妙香山地形的充分了解，志愿军的各级将领们断不会将部队直接投入这里，那是典型的军事冒险，甚至可以说是拿战士们的生命当做儿戏。
实际上，当38军的队伍悄然进入妙香山的时候，军首长们已经知道，在这座山里，有一条不能称为路的路，而他们相信，我们的战士，一定能把它走通！
谈到这条“路”，我却有一点淡淡的伤情——为志愿军找到这条路的，是一名“中国驻朝鲜人民民主主义共和国大使馆武官”，也是一名优秀的志愿军军官。然而，当我军官兵踏入妙香山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