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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新说史|为什么历史总看不到失败者身上的珍贵品质?
送交者: 我在枫林中哭泣[♀☆★★★女中豪杰★★★☆♀] 于 2021-05-05 20:07 已读 1410 次 3 赞  

我在枫林中哭泣的个人频道

不论是相比那些叱咤一时随后隐没的风云人物,还是相比历史上任何时期在军事、政治斗争中最后获胜的成功者,三国时期的两个失败者,都值得大书特书一笔,而且应当被历史牢牢记住。我指的是占据汉中地区的张鲁,还有把西川献给刘备的刘璋。

失败者有什么值得书写的?还要大书特书,王教授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是,但您也不妨仔细看看我脑子的问题出在哪里。看懂了,您就可以开门营业,行医治脑了。

一、张鲁自惜而惜物

先看张鲁。


张鲁,字公褀,祖父是张陵,也称张道陵,据传是汉初留侯张良的后裔,东汉顺帝以后,客居蜀地,在鹄鸣山中学道,“造作道书以惑百姓,从之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号曰米贼。”张陵死了以后,儿子张衡继承父业,这个张衡,虽然也是东汉人,但不是发明地动仪的那位张衡。古时候,同时代也有同名同姓的人,只是不像现在的什么淑珍、小芹、卫东、保国、爱军、利民,还有小华、大华、丽华和立新之类那么多而已。张衡也死了,张衡的儿子张鲁接着在川中布道,广收门徒。

灵帝中平五年(188),汉朝宗室刘焉请求加强地方州郡权力,以拱卫中央政权。汉朝廷接受刘焉建议,把州刺史,改为州牧。在刘焉自己的要求下,汉朝廷授予刘焉做了益州牧,从此经营四川之地。当年刘焉为了巩固自己在四川的地位,给了在川中颇有势力的张鲁一个督义司马的官职,让他跟自己手下的将领张修联兵,去攻打汉中太守苏固。既得汉中,张鲁偷袭并杀掉了张修,兼并了他的队伍。后来刘焉死了,儿子刘璋继续统治西川,感觉张鲁不听调遣,就把张鲁的母亲、弟弟都杀了。张鲁由此跟刘璋结怨,从此占据汉中和巴中一带(今属重庆),刘璋数次进攻,均被张鲁击败。此后,张鲁“雄据巴、汉垂三十年。”

建安16年,曹操准备进攻张鲁,却中间蹦出个马超来,跟韩遂联手先行叛乱,曹操原本征讨张鲁的计划,临时改变成了平定马超、韩遂叛乱。

建安20年(215),曹操再度亲征张鲁,张鲁本欲举关中投降,张鲁的弟弟张卫不同意,率兵坚守散关,被曹操击溃斩杀,散关丢了,阳平关也落入了曹操之手。张鲁想要就此投降,手下谋士阎圃献言说:因为被击败而投降,分量轻。不如先到巴中,集结势力之后再投降,这样分量就重些。张鲁听信阎圃的劝谏,暂时逃到巴中躲避。

张鲁离开关中之前,手下有人给张鲁出主意,烧毁关中府库中的全部珍宝、军需和生活物资,然后再逃走。张鲁却说:“本欲归命国家,而意未达(《后汉书》作“遂”)。今日之走,以避锐锋,非有恶意。宝货仓库,国家之有。”张鲁“封藏而去”之后,“太祖入南郑,甚嘉之。又以鲁本有善意,遣人慰喻。鲁尽将家出,太祖逆拜鲁镇南将军,待以客礼,封阆中侯,食邑万户。封鲁五子及圃等皆为列侯。”曹操感觉张鲁用心良善,于是就派人去慰问,并且劝他归顺。张鲁带着全军和全家出来投降,曹操任命张鲁为镇南将军,封他为阆中侯,还为自己的儿子“彭祖”(燕王曹字,字彭祖,陈留王曹奂之父)娶了张鲁的女儿。刘备听说张鲁被曹操击败,派人前往迎接,想把张鲁揽入自己的怀抱,可是张鲁已经投降了曹操。

张鲁死后,曹魏赐谥为原侯。

张鲁一生,虽然在乱世中,接管“祖宗之基业”,成了汉中地区事实上的割据者。但张鲁其人,却有两件事情可以书表而传流后世。

当曹操晋封魏王,刘备自封汉中王,孙权自称吴王的时候,有人劝张鲁也顺势称为“汉宁王”,张鲁在谋士阎圃的劝说下,没有称王。这是第一件事情。

这件事其实是很值得书写一笔的。尽管天下大乱,但却并不割地称王,是等待天下重新复归统一。五胡十六国期间,乘着东晋失去统治能力,抢地夺民,建国称帝的少数部族首领们,自然不在对比之列。他们是外族入侵者,不是本土作乱人。但是隋唐之际、还有唐末的五代时期的割据王者们,确实比不了张鲁。只有南闽国的陈洪进,可以约略相仿佛。陈洪进在中间隔着江南国的情况之下,诚恳地先向宋太祖表示不想割据,只是暂时帮助守卫这块国土,随时要,随时就把土地和人民拱手奉还给国家。张鲁的这个举动,只有陈洪进约略可以相提并论。两人都跟那些趁着天下大乱,浑水摸鱼,窃夺国家土地人民,鱼肉一方的“割据王者”们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他们比那些人的用心正大得多。

第二件事情,就是在被曹操战败,准备逃离关中之前,并未擅行烧杀,在把储备了大量金银财物、军需物资,还有生活用品的府库,全数封存完好之后,才离开汉中。这种做法,在整个中国的历史上,恐怕是绝无而仅有。

张鲁在被曹操击溃,逃往巴中之前的话语——早想把土地人民归还给国家,只是这份心意一直没有得到适当的机会和条件去传达。同时又说:珍宝和货物,本来就是国家的,就此通过曹操还给国家,怎么能烧毁呢?这跟李自成之类,逃离北京就焚毁京城;逃离西安,又烧毁西安的烂行和劣迹,差别不啻如天和地之高下,人与鬼之分途。张鲁没有使用那种“我得不到,宁可撕碎它,也不能让别人得到”的极端自私自利的卑劣手段,而是把所有财物如数保存完好,留给了攻打自己的敌手曹操。这样的做法,在已经被彻底功利化了的现代中国人心目中,几乎就是不可理喻的。而正是这一点,才彻底表现出了张鲁是一个珍惜天地所产之物,同时也爱惜民力的人。一旦这些东西被焚毁,敌手如果需要,一定还会向天地去索取,还会迫使民众费力劳神地去把这些东西“制造出来”。翻来覆去,被损害和被掠夺的,依旧还是大地;遭劫掠,受欺凌的,仍然只是人民。没有人不懂得这个道理,却没有人像张鲁一样做。

卓哉,张鲁!

张鲁虽然“以鬼道教民”,但其所行的恰恰是人道;李自成虽然打着“均田免粮”的为民旗号,考察他的行径,只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不惜天下分崩离析,不惜把天下的人都杀光,不惜把天下的财物全部毁灭净尽,行的显然是鬼道。宣称是人的,其实只是鬼;自行鬼道的,却是真正的人。天地间的事情就是这般诡谲,判别是人是鬼的标准,主要还是考察其行径,而后,再因其行径,察其用心,只此而已,光听嘴里怎么说,是没用的或者不够的。

二、刘璋怜己而怜民

放下张鲁,咱们再来看刘璋。


刘璋是刘焉的儿子,刘焉死后,接续刘焉继续“统治”四川。刘璋一度也想扩充领地,但因汉中张鲁强盛,东边更有强大的东吴,所以基本就是固守川中一带。有关刘璋跟周围势力的大小争斗,以及刘备进攻四川时的各处战斗情况等,我们不必多讲。只说一件事,就是刘备进川,与马超一起出现在成都城下的时候,城中府库依然充盈,钱粮还很足备,而且还有至少三万兵马,足够支撑一阵。很多人都不希望刘璋投降,刘璋却说了一句千古未闻的话语:

“我父子在州二十余年,无恩德以加百姓。百姓攻战三年,饥膏草野者,以璋故也,何心能安?”

说完之后就献城投降了,群下莫不流涕。群下所以流涕,肯定不是因为看懂了刘璋的善心,而是惋惜还能坚守却拱手奉送的益州之地,还有自己将要因此失去固有的地位身份。因为未来前景如何,完全无法掌控。这些“爱国”大臣们的泪水里,最多只有一点对刘璋自怜的同情,为他的孱弱与无能而伤怀,他们没有感受到刘璋对苍生百姓的真心怜惜。就像后来的人们对待历史一样,只看到刘璋的怯懦和无能,完全看不到,同时也更不想去了解和体会刘璋的善良。

由此看来,刘璋不仅善良,而且很另类。他的真善良和世间的假慈悲,既不是一回事,也无法真正被理解。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知己,活得很孤苦。

假使天下的统治者们,都有刘璋这份善心,那么苍生百姓就不会像历史上那样抛尸荒野,积骨成山了。五千年的历史,尤其是两千多年的家天下专制统治时期的历史,有几位君王曾经把天下民众的生命真正放在心上过?势强者穷兵黩武,挥霍民命如草芥;力弱者同样为了自己的短暂利欲,不惜生灵涂炭,天物暴殄。善哉,刘璋!

曹操在战后看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情形时,慨叹“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虽然他并未因此而停止征伐,但仅此出于本心的一叹,就不妨是古来少见的仁爱君主。

宋太祖在征讨江南胜利后群臣高兴地前来祝贺时,却放声大哭起来,说是尽管三令五申,严诫杀戮,但是老百姓还是免不了在战争中意外的殒命和遭劫。这是何等慈善的用心!

刘璋虽然只是一个群雄角逐中的失败者,但他心中却存有“父子两代无恩德以加百姓”,还得让人家为自己守土而流血牺牲,“于心何忍”的善念。只此真心的一个忏悔,刘璋的名字,就可以永远存留在中国的历史上,就可以长久镌刻于天地之间。善人,一个真正良心未泯的善人!王老师因此送他个私谥“仁者”,其实一点也不过分!

可惜看惯了你争我斗、尔虞我诈、攻掠杀伐的国人,却久已习惯了用胜负去评判历史,说是“不以成败论英雄”,而在实际的评价中,都以胜利者为英雄,绝少见到真正“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说法。绝大多数国人,完全看不到刘璋身上的优点,就连写作《后汉书》的历史学家范晔都一样,他在书写刘璋献城投降时评价说:刘璋如果能够固守坚持,“尚可与岁时推移”,“而遽输利器,静受流斥,所谓羊质虎皮,见豺则恐”。最后,范晔还为此“吁哉”了一下。在他看来,刘璋坚守下去,还能拖延很长时间,却在足以坚守一段时间的时候,轻易放下武器,自甘安静被刘备流放,表明刘璋生性怯懦,就像一只披着虎皮的山羊一样,一见到豺狼就下晕掉了。真是可谓一叹哪!

写作《三国志》的陈寿也一样,说是“璋非人雄,而据土乱世,负乘致寇,自然之理。其见夺取,非不幸也。”除了重复“成者王侯败者寇”的庸俗论调以外,别无任何“主见”。

范晔和陈寿等“历史学家”们,根本没有看到刘璋的善良,也根本不懂失去了善良,历史将不再有所谓光辉,人间也不会再有什么希望。他们把刘璋这种不想让生灵遭受更大杀戮和伤害的果敢“献城投降”的壮举,仅仅看成是刘璋孱弱无能的表现。至于长期浸染在功利泥潭中的现代人,就更加看不到像张鲁和刘璋这样的善人身上的光点。

尽管张鲁和刘璋也都出于各种原因参与了时代的争斗,但是他们的良心都未泯灭,身上都还闪烁着人性的光芒,只此一点光芒,就足以让两千多年的“打天下”、夺天下的冷冰冰的历史,充满一丝暖热,让人感觉到一点可怜兮兮的温存。

刘璋把西蜀的政权“转让”给刘备以后,被刘备安排到了南郡公安。后来孙权杀关羽,取荆州,又封刘璋为益州牧,把他迁住到秭归。东吴把益州牧的虚名,又“还给”了刘璋。这个举动,并不意味着他们关心刘璋,爱护刘璋,惋惜刘璋,只是为了表明他们不承认刘备统治四川的合理性和合法性而已。刘璋这位怯懦的善人,在身上已经分文皆无的情况下,还在被那些所谓的聪明人利用,可悲,可怜不说,单说那些所谓的强者们,不断地拿这些善良的弱者们做工具,寻开心,像猫耍老鼠一样,玩弄欺负老实人,却没有人自觉这是缺德,是在犯罪。

刘璋后人分为两支,在东吴和西蜀都得到了善终。而张鲁的后代也被迁到北方,并渐有向东繁衍生息者。直到现在,据说江西龙虎山的天师,还是张鲁的嫡系后人。在漫长无比的历史演进过程中,经历无数杀伐、战乱、朝代更替和外族入侵等等,依然能够血胤犹存,尽管这种结局主要还是历史的“机缘”所导致,但是本讲老师王立新教授却真想说一句自己并不相信但却由衷希望真有的话语:

这是他们祖先积德的善报!张鲁和刘璋的的潜德幽光,祐护着后世子孙的安宁。

尽管“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这种劝善抑恶的说法,没有客观上的道理可以说明,但讲者仍然希望人们相信这样的说法,以便对伤透了的人心获得一点抚慰,要不然,这个世界让大家怎么活下去?

在本讲的末了,王教授还是忍不住郑重而钦佩地重新慨叹一次:

卓哉,张鲁之惜物!

善哉,刘璋之怜民也!

【作者简介】


王立新,思想史学者、深圳大学教授、中国哲学博士导师。黑龙江省青冈县人,出生于科尔沁东草原上的吉林省通榆县。

长期从事中国古典哲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学与研究,著有《胡宏》《开创时期的湖湘学派》《王立新讲<论语>》《船山大传》《理学开山周敦颐》《从胡文定到王船山》《大宋真天子》《思想引领人生》《建宋——赵匡胤的奋斗》等著作,发表各类文章近千篇。

先后于湖南教育电视台湖湘讲堂、湖南人民广播电台、凤凰网、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台湾教育广播电台、衡阳石鼓书院大讲堂、《天津日报》“超阅大讲堂”等视、音、纸、网类媒体,北京大学、佛光大学等两岸数十所大专院校,深圳市图书馆、广西省新华书店等数十家省、市、县图书馆及书店,新竹鹅湖书院、台中元亨书院、南岳衡书房等民间机构,讲说中国哲学、历史、文化数百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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