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早已经被人遗忘。


侠肝义胆，纵酒狂歌······这些词也成了故事里的词。


也因此，当初的江城第一高手刘一把刀早已经退隐江湖。


票头，大肚腩，酒槽鼻，十块钱的老爷衫，老婆给缝的红色大裤衩，脚上一双黑色的特步运动鞋，要不是他背上背着的喜羊羊与灰太狼同款书包，人们都不会看他一眼。


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当初叱咤江湖的天下第一。


当年，刘一把刀凭借一把钢龙杀猪刀从汉正街一路杀到昙华林的事情至今还脍炙人口。


可江湖渐远，物是人非。


如今江城已经改名武汉，英雄也终究是老了。


现在的刘一把刀和老婆小叶子住在武汉汉正街的一条巷子里，靠批发布料维持生计。


小叶子原本是汉正街上一家热干面店老板的女儿，当初她跟着表哥出去进货，回来时全家老小被屠杀殆尽，在一片血腥中她救了深受重伤的刘一把刀，刘一把刀无以为报，遂以身相许。


当然，这世间所有的以身相许都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臭不要脸的单身狗以道德的名义占尽便宜。


小叶子柳叶眉桃花眼，笑的时候像牛肉拉面的柔顺，怒的时候是热干面的刚烈。


刘一把刀忍着到嘴边的哈喇子说，娶你，一辈子都对你好。叶子不嫌弃他当年的满脸青春痘，点头答应了。


美人终究有迟暮的一天。如今的叶子像一碗放久了没来得及吃掉的挂面，泡胀了，走了型，也变了味儿。


但爱情这玩意就是稀奇。要死要活必须在一起的最后都没有啥好结果，瞎凑活的往往走到了最后。


所以，当初说叶子瞎了眼的人，现在都忍不住羡慕叶子。毕竟现在这年头，长得丑还忠诚的男人可以说凤毛麟角。


两年前，小叶子爱上了跳广场舞。每天夜幕降临，汉正街的灯火一燃，广场舞的音浪就从街东直接传到街西去。


在汉正街长大的人就会忍不住摇头，变了变了，以前的汉正街可是满街拉车的力夫，路上走得人哪一个不是淳朴善良，偶尔里面经过一个高手，一眼就能看出来。


高手身上是有气的。不同凡人的气。可如今全都变样了。街上再也见不到货堆成山高的板车。没了英雄。除了这不知道唱什么的音乐，满街全都是瞎蹦跶的骚娘们。


人没少，气不见了。


人们自然不认识刘一把刀，只知道她是叶子家的疯老公。


是的，疯子。五年前，一场意外，叶子跟刘一把刀唯一的女儿不幸于家中遇难。


两个人从那之后再也没要小孩。刘一把刀至那之后成天背着女儿生前用的书包在街上晃悠，嘴里念念有词。除了老婆叶子，谁也不认识了。


刘一把刀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陪着叶子在广场上跳舞。他虽然体形丑陋，做什么事情都马马虎虎，但在陪叶子跳舞这件事上却有着一股超出寻常的执着认真。


他跟叶子跳恰恰舞，每当《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的音乐一响起，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得。脚下生风，眼神抖擞。


不懂的人都说老刘会跳舞，看得懂的人一眼就知道，刘一把刀的舞步里尽是功夫。


只是看得懂的人少。要真有看得懂的，基本都是故意找上门来的。江湖有江湖的规则，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旦来了，那就自然是一段恩怨了。


那天跳完舞已经是斜阳落尽的时刻，刘一把刀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时，叶子在广场上看了他一眼，一眼过后，一个黑影跟着刘一把刀掠进巷子里去。


巡警胡大鹰小名叫大鸟。


警局的同事都认为他是一个老实质朴的好警察。但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老实的身体下面其实有一颗不安分跳动的心。


他自诩为没有人比自己更爱武侠。他读了金庸，读了古龙，读了这世间所有的快意恩仇，江湖狭义。


他向往着武侠的世界，并相信，在他生活的世界里，一定存在着高人。


他们除暴安良劫富济贫，只是这些都发生在没人看到的黑暗中，那样的黑暗应该长期下着雨，高手们身上落下的血会顺着雨水流进街边的下水道里去，他们衣衫褴褛却眉眼如星。


他们在一场无伤大雅的切磋之后拖着自己的剑消失在长街那一头。


第二天，这些人是卖热干面的老板，是不停骂脏话的出租车司机，是小区门口的保安······是一切平凡的人。


但是这些人一定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眼神锐利，脚下的步伐要比正常人轻。


他坚信如此，并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会遇到一个这样的高手。


这样的臆想直到那一天才结束。看到刘一把刀，他才知道，这世间真的有高手，只不过，他们的平凡不是伪装，是本来就属于常鳞凡介，不被人所关注。


就像非洲种的灰姑娘，那黑不是碳灰，是与生俱来的黑。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慢慢落到楼宇间，秋风四起，汉正街街边落叶纷飞。广场上的人跳着舞，曲名是《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


在强劲的音浪中，胡大鹰一眼就注意到了刘一把刀，当然，他并不认识刘一把刀。


在他的眼中，刘一把刀只是个大叔，一个正在和一个胖子阿姨跳舞的普通大叔。


只不过，他的脚步却太不普通了。一般人的脚步轻浮，没有定点。但是刘一把刀每一步都落在固定的地方。


那是一个相似的规则，来来去去，竟然是在地上画了一个八卦。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于是，当刘一把刀离开时，胡大鹰便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此时，夜色已经浮了上来，胡大鹰走进巷子时甚至已经看不太清周围的环境了。


老李靠在小区花园旁的躺椅上。夕阳的光照在他身后的土灰色墙上，折射出来，星星落落，让他的身体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总归是透着股高深莫测的感觉。


人们要是看到他，第一眼总是先看向他的脚。他翘着二郎腿，一只脚正常穿鞋，另外一只脚上的拖鞋确是夹在脚趾缝中的。是一双高跟的绿色拖鞋，关键是鞋的颜色，荧光绿，太阳光一照，反射出的光是妖冶的。


人们被那光芒吸引，自然忽视了其他东西。


他长期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衬衣松松垮垮，只扣了肚脐眼前面的几颗扣子，露出的胸膛上满眼胸毛，认真去看，那毛里藏着的是两条长而狰狞的疤痕。


疤痕是五年前的一个夏夜留下来的。那天晚上，吃完晚饭的老李跟媳妇出去散步，两个人一人一把蒲扇正走着，夜空突然下起了雨。


没带伞的两个人赶紧往家里跑，还没跑几步，几滴雨水用力砸在老李的胸膛上。


他低头一看，胸膛上的皮肉已经斯拉开，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雨水。


抬起头的瞬间，又是几滴雨水砸了过来。老李从未见过出剑如此迅速之人。


反应过来的他只来得及推开媳妇。胸口又裂了一道口子。


疼痛一瞬间蔓延进脑袋，他立刻清醒过来，顺势提起手中的蒲扇堪堪挡住了冲着脖子挥来的第三剑。


雨水在眼睛里面跳动，散发出冰冷彻骨的光。老李用手将蒲扇挥出去。那剑便带着人影在空中转起一阵水花，落定后，老李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


蒙着面，眼睛里杀气必现。


老李是个实诚人，从不爱出风头，扪心自问，他在江湖上从未做过得罪人的事情。如今这人突然造访，他自然一脸疑惑。


似是看出疑惑，那人说：“当年你配合刘一把刀杀死我表叔一家，我是寻仇来了。”


回忆便随着雨水纷至沓来。


刘一把刀是他的大哥，年轻时候风骚，爱出风头。当年两人在汉正街诛杀过一个走私贩毒团伙，当时他跟刘一把刀也深受重伤，一个女孩救了刘一把刀，却没有注意到死人堆里的他，现在想想，扎心。


老李冲着雨水挥了挥蒲扇，一丝浩然正气将雨水震荡开来。


他听到媳妇叫到：“老李！”下一刻，手上的蒲扇断成了两截，一节还握在手里，另外一截掉在雨中，枯黄的扇面落上了三三两点血腥。雨水淋在上面，血水很快便消失了。


多好啊，在这大雨里杀人，留不下丁点痕迹。老李动真格了。那少年不是他的对手，到了半夜，他便带着伤消失在雨水中。


老李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想着不好，追过去时已经晚了。刘一把刀倒在血水中，他跟叶子的孩子没了。


从那以后，老李便长期守在小区门口，他知道那个人还会回来。而这世间唯一能打败对方的人只有他。毕竟，当年真正的江城第一其实是他。


而刘一把刀只是年长于他，他出于尊敬叫对方一声大哥，又出于虚心，不争论这个天下第一罢了。


当年沉闷的他如今再也不愿意闷骚了，于是，他穿起了绿色的拖鞋，露出了结实的胸膛。


他坐在阳光下慢慢摇着蒲扇，跟来往的邻居打招呼。普通大爷的模样。


人们肯定不会知晓，他眼睛的余光从未离开过对面广场上跳舞的人群。


所以，当那个人随着刘一把刀走进巷子里时，他一眼便注意到了。


月亮出来了，昏暗的灯光被巷子两边的墙面折射出来，竟然像是经过镜面反射一般，印在空间中的光华潋滟，宛如水底。


墙上的影子被拉长了，一胖，一瘦，一壮，他们在慢慢靠近，他们随着凹凸的墙面变换长短，像一出鬼魂的魔幻剧。


就在三个影子即将靠近时，月亮突然从巷子里消失了。


整个空间一下子变的漆黑一片。那一瞬间，凭空响起了一声雨水落进地上的清脆声音。等月光再出现时，剑的光跟着漫了出来。


老李的蒲扇直指前方，他的黑色衬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胸口的疤痕在月光下反射出妖异的光；


刘一把刀站在他旁边，他手上拿着那把染血无数的钢龙杀猪刀，身上的老汉衫坏被剑气撕碎成无数碎片，滚圆的肚皮露了出来，那上面纹着一只喜洋洋，是女儿最爱的喜洋洋。


原来，他之前一直在装疯卖傻。是为了引蛇出洞吧。


在刘一把刀身侧，他一直背着的喜洋洋书包被劈烂了，上面剑气还没散，提剑的人就站在他们对面。


那人很高，蒙面，黑暗的身体快如闪电，在夜色中晃动着，仿佛流进黑夜里的线条。


他变得更强了。老李的蒲扇很快被他的剑气砍得粉碎，刘一把刀挡在老李面前用自己那柄钢刀拼死阻挡他的攻击，他们很快就落到了下风。


就在黑衣人长剑直抵刘一把刀喉头而来时，黑暗中的空气突然震动了一下。


一阵音乐破空而起。是《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三个人同时惊愣了。


他们都感受到了，这音乐已经不是单纯的音乐，里面有气，震撼山河的气。


四个人慌乱四顾。这时候，黑暗中传出来一阵妙曼的脚步声，一个黑暗渐走渐进，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


哐当一声，刘一把刀手上的刀落在了地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喃喃道：“小叶子！”


那黑衣人已经走到了小叶子身边，他冲小叶子点了点头，竟然唤了一声表妹！


所有的恩怨一下子冒出了水面。


叶子说：“刘一把刀，你杀我全家，不知情的我却救你一命。两年前我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孩子，也因为表哥我才得知了所有真相。


“这之后，我每天都活在自责之中，我爱过你，可是杀亲之仇必须得报。今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江湖就是如此，所有人都逃不过俗世恩怨。


音乐四起，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漫天的压力。


叶子挥了挥手，手上一条细线飞出，直接向着刘一把刀刺来。扑哧一声，老李跪倒在地。


他挡在了刘一把刀面前，他低下头，发现刺伤自己的竟然是一根柔软无比的面条。他知道，遇上高手了，他们在劫难逃了。


夜风习习。刘一把刀哭了，他喃喃自语：“叶子，叶子！”


刘一把刀接着又笑了。笑的疯魔，笑的癫狂，他说：“叶子，你杀了我吧，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老李在这时候出招了，那一招快如闪电，纵是叶子也来不及闪躲，但是刘一把刀却发现了，他站起来挡在了叶子面前。


那是老李用尽全力的一掌，他的经脉全碎了。老李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他大叫出声：“大哥，你为什么这样。”


刘一把刀只是笑了笑，他说：“叶子，我以为我装疯卖傻你就会忘记了。叶子，一条命不够，只能来生再赔给你了。”


叶子看着怀里的刘一把刀，她突然就哭了，她想起当年别人问她：“叶子叶子，你这么漂亮为什么会看上刘一把刀啊！”


她一直记得自己的答案：“直到遇见他，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无论长相的。一个人一辈子会遇上百人，千人，万人，这其中有十分之一的长相都能够对上眼，但是你要遇上一个三观合得来的人，那得多难啊。”


她一直记得她第一次喊刘一把刀的名字，刘一把刀回答的不是嗯、或是干嘛，而是回答的哟。


“刘一把刀。”


“哟。”


“刘一把刀。”


“哟，哟。”


“刘一把刀。”


“哟哟，切克闹。”


这一刻，叶子突然意识到，那个一直陪她二逼的刘一把刀再也不会回来了。


月色如凉，就在这寻常不过的夜晚，江城第一高手的妻子失去了她的爱情。


“表妹，他怎么办？”黑衣人看着地上的老李，说。


“杀了吧。”叶子的语气里已经没了生气。


黑衣人提刀走了过去，就在他挥剑的一瞬间，一声叫唤惊愣了他。


“那边的，你们干嘛呢！”胡大鹰不敢置信，自己走几步路竟然在路边睡着了。


可能是最近加班巡街太累了吧，他这样想着，却听到身侧的巷子里传来了一阵痛呵。


惊醒过来的他立刻冲了进去，没想到是一群大叔大妈在打架。


估计又是谁出轨别抓了吧。胡大鹰一个月在街上要看到很多起这样的事件，大多数都会撕扯打斗一番，但是也没见过这种打的都躺地上的。


没办法，只能按照聚众斗殴先带到派出所了。


还想着什么夜下江湖呢，全他妈都是张家长李家短的破事。


他心烦意乱地往巷子里走去，却没注意到，在如水夜色下，一丝冰凉的月光向着他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