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你们是不是可以理解，吴孟达为什么值得怀念。


如果你是到处帮爱豆“出警执法”；
或者用代言数、杂志数、一番数、奖杯数、新媒体指数，各种数来衡量一个演员的价值……
如果你是这样的年轻人，那你大概率不会是吴孟达的受众。
吴孟达几乎没演过一番，一生只拿过一次金像奖最佳男配角。
沉迷过酒色财气，染过赌瘾，欠过高利贷，还结过三次婚。
吴孟达如果是这个时代的演员，搞不好会被人举报。
当然这个时代，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吴孟达出现。
吴孟达自己经历过两个时代。
年轻时，赶上了古龙小生红利末班车，演过胡铁花。

男主角楚留香风流倜傥，他是楚留香旁边的配角，不帅而且好色，但也好抱打不平。
靠胡铁花出名后，吴孟达去古龙的大本营台湾走穴，享受了大明星待遇。
每天喝不完的酒，赶不完的赌局，搂不完的女人。
钱和名声很快赔光，欠了一屁股债。
最落魄时，不是想着自杀，就是害怕被高利贷砍死。
他找过训练班同学周润发借钱，人家没答应。
老朋友杜琪峰背后说他就是滩烂泥。
很多很多年后，吴孟达在每一次专访里，都要回忆一遍这段糜烂生活。

总是带着感激的口吻。
感激周润发没借他钱，是不想他再烂赌下去。
杜琪峰骂他，却也拉了他一把，给他片子拍，才有了后来的转机。
晚年吴孟达出现在访谈节目里，总是戴眼镜、穿衬衫，只喝柠檬水，一副斯文模样。
许知远甚至笑他越看越像晚年鲁迅。
吴孟达忙说自己演不了，没那么大学问。
重点是后半句——除非是喜剧片，恶搞鲁迅那种。
果然是老无厘头人了。

虽然他说他演了一辈子，也不明白无厘头是什么。
在TVB打工时，他们会去香港的拍拖圣地找灵感。
访问那些男男女女，其实什么答案也没得到，但每个人都神奇地笑到快厥过去。
问那些人来这里多久了，他们回答你哪个饭店的饭很好吃。
哪跟哪儿都不挨着，却能愉快地聊很久。
好像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自己一套体系。
也许会偶尔去别人的世界里溜达一圈，体会下什么是人类物种多样性。
但不会也不想去把别人改造成和自己一个样。
这大概就是无厘头最初的来源了。

现在无厘头已经不流行了。
小品都变成要催人泪下的煽情教育片。
别说拍鬼马鲁迅了，鬼马任何东西的空间都已经失去。
无厘头时代，是吴孟达的第二个时代。
进入90年，他和周星驰组成黄金拍档。
关于他们这对组合的意义，吴孟达对周星驰宇宙的意义，很多人解读过无数次。

斗胆说一句，如果没有周星驰，吴孟达依然是吴孟达。
但如果没有吴孟达，周星驰就未必还是现在的周星驰了。
不是说周星驰水平不行。
恰恰相反，正因为周星驰是大师，才更依赖吴孟达来帮他完善自己的语言体系。
周星驰虽然演的都是小人物，但为了戏剧冲突，还是头顶主角光环。
浑身透着机灵劲儿，不是明坏就是蔫坏。
他需要一个看上去比他笨，会被他欺负的吴孟达。
他是孙悟空时，他就是猪八戒。
他是九品芝麻官时，他就是笨师爷。
下位者周星驰被上位者欺负时，他下面还有个吴孟达让他欺负，有时还会扯后腿。

但他永远和周星驰站在同一边。
吴孟达可以帮周星驰冲淡主角光环，把他拉回到小人物逻辑里。
周星驰唯一一个不机灵的角色，是《喜剧之王》里的尹天仇。
尹天仇为了梦想，执着到近乎痴傻。
吴孟达这时就不再是憨憨的猪队友了。
他变得严肃又清醒，还一嗓子骂醒尹天仇。

在吴孟达的辱骂下，尹天仇的形象显得更落魄了。
这就是吴孟达和如花他们的不同。
他不是纯粹卖丑的工具人，他是周星驰语言体系的一部分，除了他谁都不行。
可惜几乎没人会说吴孟达是喜剧大师。
他是周星驰宇宙的重要组成部分，却没形成自己的宇宙。
但达叔自己应该也不在乎这些。
平生只拿过一次奖，还因为要拍《逃学威龙》，连颁奖礼都没去。
他访谈里，大方承认拍戏就是为了赚钱吃饭。
我说“如果没有周星驰，吴孟达依然是吴孟达”，也不是吹彩虹屁。
我觉得达叔演艺生涯的最高光，不在任何一部周星驰电影里。
而是让他拿奖的《天若有情》。

虽然出场很少，却比男女主角都要抢眼。
男主刘德华在里面负责耍帅。
女主吴倩莲负责满足男观众的幻想——穷小子永远有清纯的富家女上赶着倒追。

现在再看这两人的爱情故事，虽然还是男帅女美，但这段关系本身却过时了。
但吴孟达演的老太保依然催人泪下。

在街面上混了一辈子，还是没头没脸。
随便一个后生仔都能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老大和兄弟商量砍砍杀杀的事，他老想掺和进去，却没人拿他当回事。
嫌他烦时，还会把他支出去买烟。
电影里的达叔经历了我们每一个小人物，从满怀理想到理想破灭的全过程。
初出场时，他还到处吹牛皮，看上去意气风发。
虽然自己没名没姓，但看到其他帮派的年轻老大，并不自惭形秽。
暗自嘀咕：“我混了几十年，会怕他？”

再后来，他蹲在街边摆了个擦车小摊子。
见车就拦。拦到给人点头哈腰伺候着，拦不到只能冲着车屁股骂街。
遇见熟人，东躲西藏，怕人看见一把年纪被打得满头包。
终于还是被看见，再没有牛皮可吹。
哭着承认：我就是没本事，我一辈子也做不成老大。

小人物最动人的部分，不是发现自己是小人物。
而是哪怕对自己说了一百遍“认了吧”，却还会再来第一百零一遍：我再试最后一次。

达叔和刘德华都憋着口气，要帮老大捅死对家。
刘德华先上，他为的是江湖义气。
去时是热血美少年，倒下时是孤胆英雄。

达叔为的却是理想，虽然是帮别人送命，却也是为了他自己。
冲上去那一刻，他是想当演员的尹天仇，是喊着“宁做一日英雄，不做一世乌蝇”的乌蝇哥。
从动作到表情都笨拙又用力。

倒下时，却忍不住又哭又笑。
好像想笑给全世界看：看谁还说我不行。

虽然并没人看到，也没人在意。
但总觉得他这一刀挨得值，比刘德华值。
达叔倒在血泊中时，罗大佑写的《追梦人》响起。
以前总觉得“追梦人”只有两种解释。
一种是周星驰的故事。无论遭遇多少冷眼嘲笑，还是不抛弃不放弃，从跑龙套的终成一代大师。
这是追到梦的人。
还有一种，就是《天若有情》里达叔的故事，那是没追到梦的人。
前年吴孟达上《十三邀》时，提到了一句“人生就是一场超大的梦”。

突然觉得，其实可以再多一种解释。
名利虚妄，过眼云烟。无论追没追到，终究不过是大梦一场。
这两年，我们总在说谁谁走了，带走了一个时代。
这一次不想这么说了。
我们陪着影视剧里的小人物又哭又笑的时代，早就先达叔一步走掉了。
不是达叔带走了它，可能是它带走了达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