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美国与沙特的关系经历了一段动荡期，让外界开始担忧石油美元体系的稳定性。2月初，美国国会小组委员会通过了旨在反对原油价格操纵的“反OPEC”法案，该法案将送交众议院全院表决。为了警告美国，有报道称沙特将威胁以非美元货币来出售石油。4月初，有卫星图片显示沙特正在加速修建民用核反应堆。虽然沙特坚称该设施是和平、民用目的，但美国国务卿已放话称将不允许沙特拥有核武器。在美国宣布承认以色列对戈兰高地主权后，沙特则率先谴责这一行为，认为这将有损中东和平进程。
虽然沙特官方对放弃美元结算问题作出澄清，但从近几年来美国与沙特关系的整体趋势看，两国关系确实来到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这与中东对美国战略价值的变化有关，也与国际局势的深刻变化有关。美国与沙特关系是美国在中东最为稳定的一对关系，一旦这组关系发生变化，石油美元体系必然也会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
石油美元体系的形成缘于上世纪70年代的“石油危机”。在这场危机中，OPEC通过减产、抬价、禁运等手段抬高石油价格。美国为了避免海湾产油国导向苏联，不得不接受OPEC的价格讹诈。在这一过程中，包括沙特在内的产油国积累了大量美元财富。由于这些国家产业单一，大量财富不能用于国内建设，因此其中绝大多数石油财富转化为以美元计价的资产。海湾产油国的美元财富成为了石油美元体系的基础，也让OPEC延续了以美元结算石油的惯例。
石油美元对美国和中东国家都带来了多重影响。
其一，大量石油美元的流入压低了美国的融资成本。产油国成为美国政府债券、股票的主要买家，让美国政府可以尽情地举债运营，让美国企业可以依靠资本市场作为主要融资手段。这些美元资产促使了美国金融业的繁荣，芝加哥逐渐取代了伦敦作为全球期货交易中心，纽约的全球金融中心地位空前稳固，华尔街的金融奇才则为这些热钱制作出新的衍生品和对冲基金，为石油金主赚取更多的利润。
其二，石油美元增强了美国与中东的战略捆绑。石油美元的存在和扩大为美国经济发展提供了关键动力，这也使得美国政府对中东和全球油气市场有了全新的认识。为了保证油价稳定和产油国的支持，美国开始对中东国家提供安全保护，启动中东地区的和平与和解进程。在此之后，海湾产油国与以色列的矛盾得到大幅缓解，双方没有再次发生大规模军事对抗。这种战略依赖是相互的。在海湾拥有众多业务和利益的美国石油公司成为了海湾国家最积极的游说者，为海湾国家的安全在美国国内积极奔走，影响国会和政府高官。海湾国家也通过各种手段试图影响美国的政策，据统计，在华盛顿投入游说资金最多的10个国家中，有4个来自海湾。在海湾国家支持下，美国主要智库几乎都在中东开设了研究中心。
其三，石油美元也改变了美国对于一些国际问题的认识。例如，作为石油的主要进口国，美国按理说应当积极发展替代性和可再生能源，降低本国对外石油依赖。但是，石油利益集团并不希望看到这一情况，在其游说和影响下，美国无法通过对新能源的产业政策和国家支持。与之类似，这一利益集团也是让美国不少政客否认气候变化、阻止应对气候变化的背后推手，这让美国难以戒除“石油消费之瘾”。
如今，这些令石油美元存在的惯性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美国的页岩气、页岩油革命根本上改变了美国的能源结构。美国已经取代沙特成为全球最大的能源生产国，天然气净出口量不断上升。页岩油和页岩气改变了全球能源的基本结构，OPEC不再能够通过调控产量的方式来让油价维持高位，而美国的页岩油和页岩气产量稳步提升，为全球油气价格设定了上限。在这种新形势下，石油价格很难再次因为中东地区的地缘因素大起大落，“石油危机”几乎不可能重演，美国不再需要为了稳定油价而维护中东的和平。
另一方面，页岩气和页岩油革命也改变了石油美元背后的游说力量。与传统石油公司不同，页岩油、页岩气企业的主要利益在美国本土，其诉求也与传统石油公司有很大不同。这些公司与海湾国家的企业存在竞争关系，不会为其在美国游说。
在页岩气、页岩油革命的影响下，全球油气价格很可能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维持一个相对较低的平稳状态，这对于海湾国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低油价直接导致海湾国家的贸易顺差减少，石油美元的增量也随之减少，这将降低石油美元对于美国举债的支持力度。一些产油国已经开始考虑重新配置其境外资产，增加投资的多元化，这些做法都必然会削弱石油美元的地位。
短期看，石油美元不会迅速解体。从美国和沙特的此轮互动看，双方相互要挟、相互试探的层面较大。美国也很清楚“反OPEC”法案将加速石油美元解体的步伐，因此会在具体审议过程中慎之又慎。过去20年来，“反OPEC”法案在美国国会一再被提出，但没有一次最终获得通过，这一次也很难是一个意外。特朗普很可能以此为要挟，要求海湾国家加大对美国的军事、航空采购。
从长期看，石油美元的战略地位在缓慢下降。在一个能源相对充裕的时代，石油很难成为国际政治中的支配性力量，产油国将面临着美国页岩油气竞争和政治讹诈的双重压力，自主性很难获得保障，并没有足够的筹码来要挟美国。事实上，美国已经找到了石油美元的替代品，即以美国互联网巨头为核心，用美元结算数字经济服务的“数据美元”体系，这将成为美国金融霸权的下一根支柱。
作者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所安全室主任 副研究员李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