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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地下世界
送交者: icemessenger[♂☆★★★SuperMod★★★☆♂] 于 2019-06-24 1:43 已读 114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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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延河》 2019年 第5期 (总第658期) 由 icemessenger 于 2019-06-24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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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者:[美]黛博拉·特瑞斯曼
被访者:[日]村上春树 6park.com

村上春树,1949年生于京都。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1979年以《且听风吟》登上文坛。主要长篇小说有《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挪威的森林》《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与《1Q84》等。另有《神的孩子全跳舞》《东京奇谭集》等短篇小说集、随笔集、游记、翻译作品等诸多著作。在海外也获得多项文学奖项,2006年凭《海边的卡夫卡》获(捷克)弗兰茨·卡夫卡奖、凭《盲柳睡女》(Blind Willow , SleepingWoman)获(爱尔兰)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2009年(以色列)耶路撒冷文学奖、2011年加泰罗尼亚国际奖、2016年安徒生文学奖。



《1Q84》


“他是什么样的人?是一个友善的人吗?”一位急切的管理员问着我,是她把我从东京青山区带到村上春树的办公室。这是隐藏在小街边没有任何标注的建筑物。那是在2010年,村上是日本文学界非常有名的作家。他在2009年和2010年出版的庞大的三卷小说《1Q84》,在该国销售了600多万册。 当他参加2008年的纽约客庆典时,门票在几分钟内售罄,粉丝们称他们从日本、韩国和澳大利亚等国来到纽约来专程看他。他们飞这么远是因为村上春树很出名,但他一直是隐居生活,很少参加公众活动。 6park.com

他谈到他对小说的第一次尝试得到的热烈反应,让他“感到惊讶和困惑”。这种困惑可能助长了他体内的某种东西。他的描述经常是好奇的、试探性的。他的英雄,不幸的或者被控制的,开始都是背负着去发现的使命。他们的结局有时是熟悉的,有时是深刻的,但本质上都是奇怪的。村上既是精妙的设计者,又是任性的普通人。他是悬疑专家,也是社会学专家。他的语言经常在简单外表下隐藏着神秘的东西。在他的小说中,他写过幻影绵羊,在地狱中相遇的灵魂,从油画中走出来的小人物。但是,在这些事物的更深处,是梦幻般的想象。他的作品经常是对错过的关联的研究,喜剧和悲剧都是由于我们对彼此的不理解而产生的。 6park.com

这篇关于村上春树的采访,改编自2008和2018年纽约客庆典的分阶段对话。 6park.com

—— 黛博拉·特瑞斯曼 6park.com

村上春树:上次采访是十年前,这十年间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比如,我老了十岁。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至少对我来讲是这样子的。我每天都在变老,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会以不同于年轻时的方式来思考自己。这些日子里,我试图成为一名绅士。你知道,要同时成为一名绅士和小说家,很不容易。就如同政治家想同时成为奥巴马和特朗普一样。我对于绅士小说家有一个定义:首先,他不会讨论他的收入所得税;其次,他不会写他的前女友或者前妻;第三,他不会惦记着诺贝尔文学奖。所以,黛博拉,请不要问这些事情,这会令我陷入困境。



《刺杀骑士团长》


特瑞斯曼:你刚刚耗尽了我的问题!事实上,我想从你最近的小说——《刺杀骑士团长》开始。这本书是关于一个妻子离开她的男人。他最终生活在一个老艺术家,一名画家的房子里。他一旦走进那个房子,很多奇怪的事情就会发生,有些好像是从地上的一个洞里冒出的,也许是一个空井。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构思出这部小说的? 6park.com

村上春树:你知道,这是一本大书,它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开始写,但仅仅开始了一两段。我把这些段落写下来,放到我书桌的抽屉里面,然后遗忘掉它们。接着,大概三个月或者六个月之后,我突然有了想法,要把这一两段写进小说里,于是我开始写。没有计划,没有时间表,没有故事线:我只是从那一两个段落开始写。这个故事让我一直写到结束。如果你有计划,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了结局,写那样的小说就没有了乐趣。你知道,画家在开始前都会画一个草图,但是我不会。有张空白的画布,只要我有一只画笔,然后就开始画。 6park.com

特瑞斯曼:小说中有一个角色,或者说一个想法,是从莫扎特歌剧“唐·乔瓦尼”中得到了“团长”的原型。这本书的核心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或者说角色? 6park.com

村上春树:通常我写书是从一个书名开始的。在这本书中,先有《刺杀骑士团长》这个名字,然后有这本书的第一段。随后,我在想有这样的书名和开始段落,我会写出什么样的故事。在日本没有“团长”一说,我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是我非常感激这种陌生感。 6park.com

特瑞斯曼:歌剧《唐璜》对你很重要吗? 6park.com

村上春树:这个角色对我非常重要。一般情况下,我不使用原型。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为我的角色仅仅使用了一次原型。他是一个坏家伙,我非常不喜欢的人物,但是我想写他,仅有这一次。我书中的其他角色,都是构思出来,从零开始的。一旦我构建了一个角色,他或她会自己动起来,我需要做的就是观察他或她的一言一行。我是一个作家,我在写作的同时,感受到在读一部非常精彩有趣的书。所以,我享受写作这个过程。 6park.com

特瑞斯曼:这本书的主人翁喜欢歌剧,以及你在书中提到的其他类型的音乐作品。通常情况下,你的角色听特定的乐队或者流派。这能帮助你弄清楚他们是谁?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写作时通常会听音乐。所以音乐非常自然地流露到我的写作中。我不太会想是什么类型的音乐,但音乐对我来说是一种食物,它提供给我写作的能量。所以我经常写音乐,通常会写我喜欢的音乐。这对我的健康很重要。 6park.com

特瑞斯曼:音乐使你保持健康? 6park.com

村上春树:是的,非常有用。音乐和猫,帮助了我很多。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有几只猫? 6park.com

村上春树:一只都没有。我每天早上绕着我的房子慢跑,都会遇到三四只猫,它们是我的朋友。我會停下来跟它们打招呼,它们会和我亲近,我们彼此都很熟悉。 6park.com

特瑞斯曼:当《纽约客》刊登了《刺杀骑士团长》摘录时,我问你作品中的非现实元素。你说“当我写小说时,现实和非现实很自然的交织在一起,这不是我的计划,我只是跟随着它写出来。但是当我越是试图用写实手法写真实事情时,非现实世界总是会时不时出现。对于我来说,小说就像一个聚会。任何想参加的人都可以加入;同样,想离开的人也可以随时离开。”所以,你是怎样邀请人物和事件加入这个聚会里的?或者说你在写作时,是怎样到达一个地方? 6park.com

村上春树:读者经常告诉我,在我的作品中有一个非现实世界,主人公经常进入那个世界,然后又返回到现实世界。但是,我经常看不到这个非现实和现实世界的边界。所以,很多情况下,他们交织在一起。在日本,我想那个世界非常接近于真实生活,如果我们决定到达那个地方,并不困难。我有个感觉,在西方世界,达到那个地方很不容易;你必须做很多尝试才能到达。但是,在日本,只要你想到哪里,你就可以去。所以,在我的故事里,只要你到达井底,就会有另外一个世界。你没有必要告诉这边和那边的区别。 6park.com

特瑞斯曼:那边经常是一个黑暗的地方吗? 6park.com

村上春树:不一定。我想这更多的是和好奇心有关。如果有一扇门,你可以打开它,然后进入另一边,你就可以了。这只是好奇心。里面是什么?再过去是什么?这就是我每天做的事情。当我写小说时,我通常会早上四点起床,然后到我的书桌边开始工作。这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我喝真正的咖啡。但是,一旦开始写作,我就会去其他地方。打开门后,进入那个地方,看那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在意,它是一个真实世界,或者不真实的。我越走越深。当我集中于写作时,会进入到类似地下的地方。我在那里会遇到奇怪的事情。但当我看到他们时,对于我的眼睛来说,他们很自然。如果那里很黑,当黑暗抵达我时,或许会带有一些信息,你知道吗?我试图抓住这些信息。所以我环顾四周,描述出我所看到的,接着我就回来了。回来很重要。如果你不能回来,非常恐怖。我很专业,所以我可以回来。 6park.com

特瑞斯曼:所以你带回来了一些东西? 6park.com

村上春树:没有,那样会很恐怖。我会留下那里的一切。当我不写作时,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我尊重日常生活。早上起来很早,晚上9点左右就睡觉,除非有棒球比赛。我跑步或者游泳。我是一个普通的家伙。所以当我下楼时,有人会说“打扰下,村上先生,见到你很高兴。”我感到很奇怪,我没有什么特殊的,为什么他见到我会高兴?但当我写作时,我认为我很特别,或者至少是很奇怪。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讲过很多次这个故事,四十年前,在看一场棒球比赛时,你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写小说。虽然在那之前你从来没有尝试过写作。你在回忆录《当我谈论跑步的时候谈论的是什么》写道,“我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我干净利落的抓住它。”那个東西就是写作的能力,或者说你可以写作的想法。你认为它从哪里来的呢?如果你如此普通,它为什么会来找你? 6park.com

村上春树:一种顿悟,这就是它的本质。我热爱棒球,我经常去棒球场。1978年,我29岁时,去东京的棒球场,看我喜欢的球队——养乐多燕子队。那是个开放日,非常晴朗的一天。我在观看比赛,看到第一个击球手连击两球,那个时刻我感受到我可以写作。可能是我喝了太多的啤酒吧,我不知道,但那个时刻我有了一种顿悟。在此之前,我没有写过任何东西。我经营着一家爵士俱乐部,每天忙于制作鸡尾酒和三明治。我做的三明治非常好吃!那场球赛后,我去文具店买了些必需品,开始写作,然后就成为一个作家。 6park.com

特瑞斯曼:那是四十年前。在那时,写作如何改变了你?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改变了很多。当我开始写作时,我不知道怎样去写。我用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去写,但是读者很喜欢。现在我不是非常在意我的第一本书《且听风吟》,它出版得太快了。很多年前,我坐在东京的火车上,读一本书,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走过来对我说:“你是村上先生吗?”“是的,我是。”“我是你的忠实读者。”“非常感谢。”“我读了你所有的书,我喜欢它们。”“非常感谢。”接着她说:“我最喜欢你的第一本书,我想那是最好的一本。”“哦,你这样想?”“你写得越来越差了。”我经常被批判。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我越写越好。四十年来我一直尝试着写得更好,我想我做到了。 6park.com

火车上的这个女孩让我想起一名爵士音乐家,基恩·奎尔。他是一名萨克斯手,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非常有名。像那个年代其他的萨克斯手一样,他很容易受查理·帕克的影响。一天夜里,他在纽约的一家爵士俱乐部演奏。当他离开舞台时,一个年轻人走过去说:“嘿,你所做的一切都像查理·帕克一样。”基恩说:“什么?”“你所做的一切都像查理·帕克。”基恩拿出他的高中音萨克斯,他的乐器,指向那个家伙说:“给,像查理·帕克那样演奏!”我想这段轶事里有三点:一,评判某人很容易;二,创造原创的东西很难;三.但有些人必须这样做。我已经做了四十年了,这是我的工作。我想我只是一个正在做某人必须做的事情的人,比如打理水槽或者收税。所以,如果有人为难我,我也会拿出我的乐器说:“给,那你来演奏!”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说在写前两部小说时比较容易,之后就变得有点难了。你在挣扎什么呢?



《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


村上春树:当我写前两本书——《且听风吟》和《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时,我发现很容易写,但是我对这两本书并不满意。现在仍然不满意。写完这两本书后,我开始变得野心勃勃。我写了《寻羊冒险记》——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前两本只能算上中篇小说)。那本书花了三四年时间,我想我不得不挖一个洞来汲取能量。所以我认为《寻羊冒险记》算是我职业生涯的真正开始。开始的三年,写作的同时还打理着爵士俱乐部。我在凌晨两点忙完俱乐部,然后在厨房的桌边坐下来开始写。写完前两本书后,我决定卖掉俱乐部,做一个全职作家。当时爵士俱乐部经营得很好,所有人都劝我不要卖掉。 6park.com

特瑞斯曼:不要放弃你的日常工作! 6park.com

村上春树:接着我就写了《寻羊冒险记》,我想写一本大书。 6park.com

特瑞斯曼:写一本更大的书容易吗,或者说更具有挑战性?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在写《寻羊冒险记》时特别兴奋,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迫不及待地等待第二天的到来,因为我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想翻开看看,但后面没有,我不得不写出来。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有没有这样的一天,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坐在那里,什么都写不出来?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作家都会有的卡壳。一旦坐到我的书桌旁,我自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知道要写些什么,我就不会去写。杂志社经常让我去写一些东西,我一般都会拒绝。我只有在想写时才会去写,我想写的都是按照我喜欢的方式去写。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会在睡梦中完成你的构思吗?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不会这样。故事就是故事,梦就是梦。对我来说,写作本身就像是做梦。当我写作时,我可以控制我的梦,我可以开始,可以停止,可以继续下一节,这些都可以选择。当你睡着做了一个美梦时,有一大份牛排,或者一杯可口的啤酒,或者一个漂亮的女孩,然后梦醒了,一切都消失了。但我第二天可以继续! 6park.com

特瑞斯曼:几年前你告诉我,当你写作时,你会列出一系列的想法,或者一些短语,比如“讲话的猴子”或者“一个在楼梯消失的男人”。接下来你完成你的小说,然后坐下来写故事,“每个故事必须包含两三个列表上的事情”。你现在还经常用这种方法吗? 6park.com

村上春树:当我在同一时间写六个故事时,我使用这些关键词来帮助我。写一部小说时,我不需要。我的原则是每次尝试新的事情。我早期的大部分小说使用的是第一人称。在《1Q84》中,我写了三个第三人称的角色。那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通常情况下,我的叙述者,我的主角,是一个我可能会成为的人,但实际上不是我。是我的一种代替品,你知道吗?在生活中,我就是我,不能成为其他人,但在小说中我可以成为任何人。我可以把我的脚穿在其他人的鞋子里面。你可以称其为一种治愈疗法。如果你可以写作,你就不是固定的角色。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你有這种可能。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几乎是在开始写作的同时期开始了跑步。我知道有些人会在他们走路时,在脑海中写东西,走路的节奏对此有帮助。你在跑步时会想写作的事情吗? 6park.com

村上春树:不会的。我跑步时,就仅仅是跑步。我清空了我的大脑,在跑步时没有任何想法。什么都没有。你知道,长时间写作需要坚持。写一本书并不难,但很多年一直坚持写,几乎是不可能的。你需要集中与坚持的能量。我经常会写一些不健康的事情,怪异的事情,扭曲的事情。如果想写不健康的事情,自己必须保持非常健康。这看起似乎是个悖论,但是是事实。很多作家过着很不健康的生活,像波德莱尔。但是,在我的观念中,这些日子已经过去。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你必须足够强大才能生存,才能渡过难关。我三十岁的时候成为作家,三十二或三十三的时候开始跑步。我决定每天都跑步,因为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我想生活就是一个实验室,你可以尝试任何事情。最终,我觉得跑步对我很有帮助,因为我变得特别能坚持。 6park.com

特瑞斯曼:和跑步一样,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情。你从一个非常社会化的生活——爵士俱乐部,很多人一直围绕着你——转变为你一个人单独学习。哪个更舒服?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不做很多社交活动。我喜欢独自待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有很多唱片,可以的话,再有一些猫。还需要有线电视,可以看棒球比赛。这是我想拥有的。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曾经说过,你生活中的梦想就说坐在井底。你已经有很多角色那样做了,在《刺杀骑士团长》里面就有这样一个角色,他这样做了。为什么?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非常喜欢井,喜欢冰箱,喜欢大象。我喜欢很多东西。当我写喜欢的事情时,我很快乐。小时候,家里有一口井,我经常趴在井边往里面看,想象力也随之增长。雷蒙德·卡佛写过一篇掉入枯井的短篇小说,我非常喜欢。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有没有尝试过去井底? 6park.com

村上春树:没有,没有,那非常危险。这仅仅是存在我的想象里面。我也很喜欢洞穴。当我在全世界旅行时,看到洞穴就会进去观察。我喜欢洞穴,但不喜欢非常高的地方。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宁愿下去而不是上来? 6park.com

村上春树:有人说这是一种潜意识里的隐喻,但我对地下世界非常感兴趣。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在几年前的《巴黎评论》采访中说过,你小说的驱动力来源于“迷失、寻找和发现”。现在还是这样吗? 6park.com

村上春树:是的。这是我小说的一个大主题——迷失,寻找,然后发现。我的角色经常是在寻找丢失了的一些东西。有时是个女孩,有时是一个原因,有时是一个目的。他们寻找的东西,有些很重要,有些很关键。但当主角寻找到时,经常会很失望。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就是我小说的主题,寻找然后发现,但经常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写的男人经常是迷失的,情感上或者存在上。他们看起来好像过得都不好。 6park.com

村上春树:你也知道,如果主角很快乐,是没有什么故事可写的。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的小说经常是围绕着一个谜。有时你会解开这个谜团,有时不会。是因为你想给读者留下一个开放式的思考,还是因为你自己也不确定? 6park.com

村上春树:当我出版一本书时,经常有朋友打电话问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说,“这就是结局。”但人们希望有个续集。当我出版了《1Q84》,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事情。我可以写个续集,但我不会这样做。就像《侏罗纪公园4》或者《虎胆龙威8》。所以我只是把故事存在于我的脑海中,非常享受这样。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以后会把这些写下来吗? 6park.com

村上春树:不会的。我想它会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续集的主角是滕恩十六岁的女儿。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 6park.com

特瑞斯曼:所以没有《虎胆龙威8》! 6park.com

村上春树:但那本书有个前传。 6park.com

特瑞斯曼:在你的脑海里? 6park.com

村上春树:是的。 6park.com

特瑞斯曼:一些作家尝试在每本书中使用完全不同的方式,一些作家倾向于磨炼他们最擅长的方式。你觉得自己属于哪一种?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热爱石黑一雄的方式。他是我的朋友。每次他出版的新书,都和前一本非常不同。这很有趣,但我的主题和动机不会有这么大的差异。我不喜欢写续集,但每本书的氛围和其他书是截然不同的。我就是这样一种人,有自己特别的方式,我没法改变。但我不喜欢反复写同一件事情。 6park.com

特瑞斯曼:在你特定的风格中,经常会有复杂的密集的想法,但写作本身并不密集或复杂。实际上句子都非常简单明了。这种对比是有意而为之? 6park.com

村上春树:很多作家使用复杂的困难的方式写下小而浅的东西。而我想要做的是以非常简单的形式,写出流畅的,读起来很舒服的,但非常严肃、复杂而困难的事情。为了写出如此复杂的事情,你很愿意去往下走,一步一步挖掘,越走越深。所以在四十年的写作中,我已经研究出一种技巧。它像一种物理技术,而不是智力技术。我想如果你是一个小说家,又非常聪明,你是没法写作的;相反如果你很笨,也不能写作。你必须在两者间找到一个点,非常困难。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认为你的风格是通过翻译来实现的吗? 6park.com

村上春树: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用英文阅读我的书时,我会感觉到,哦,这就是我。这种节奏,这种散文风格,是相同的,几乎完全相同。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自己就是翻译家。你翻译了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杜鲁门·卡波特、雷蒙德·卡佛,和其他一些作家,翻译成日语。现在你翻译约翰·契弗。是什么吸引你来翻译这些作家? 6park.com

村上春树:很简单,我翻译我喜欢阅读的。我翻译了雷蒙德·卡佛所有的小说。我非常喜欢他的风格。我把《漫长的告白》读了五六遍。 6park.com

特瑞斯曼:当你翻译时,你必须承担另外一个作家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不得不成为菲茨杰拉德、钱德勒或者契弗。当你已经拥有自己明确的文学声音时,这对你是个挑战吗? 6park.com

村上春树:是的。我喜欢菲茨杰拉德,我翻译了他很多的书,但是他的风格和我的风格非常不同,如此美丽和复杂。而且,我从他的写作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他的态度,他对世界的看法。雷蒙德·卡佛的风格以及他的世界,和我的也很不同,但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 6park.com

特瑞斯曼:约翰·契弗是你现在的翻译对象,为什么是契弗? 6park.com

村上春树:为什么是契弗?多年来,我非常喜欢他的短篇小说,但契弗在日本不是很流行。很少有人读他的作品,我猜是因为太过美国化了,太多描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产阶级。我认为很多日本读者不会喜欢他的小说,但我喜欢,所以这是一个挑战。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有没有发现你从其他作家那里学到的东西会带入到你的写作中?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猜会有影响。我开始写作时,没有指导,没有老师,没有同事,也没有文学朋友。我只有我自己。所以我从书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当我还是个小孩时,就非常喜欢阅读,因为我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书本和猫,当然还有音乐。我不喜欢做运动。我是喜欢阅读的那种男孩。在我十几岁时,我喜欢俄国小说: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从这些书中学到的是,越长越好!在大学时,我有很多同学想成为作家,但我认为我没有写作的天赋。所以我开了一家爵士俱乐部,让音乐成为我的职业。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有没有自己演奏过音乐? 6park.com

村上春树:小时候,我弹钢琴,但我没有乐器天赋。我十五岁的时候,阿特·布莱基和爵士信使乐团来到了日本,我去听音乐会。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爵士是什么,但从那晚开始,我成了一个热情的爵士乐迷。我已经收集了五十多年的唱片。我的妻子经常会抱怨这些。我的房子里堆了很多爵士乐唱片。但我从音乐中学到了很多写作的东西。我认为有三个重要因素:节奏、和声和即兴创作。我从音乐中学到了这些,而不是文学中。当我开始写作时,我试着像演奏音乐一样去写。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的父母都是教授文学的。他们对你选择写作的决定是否开心?或者他们想让你成为一名工程师或者医生?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不清楚,我不知道他们期望我成为什么样子。 6park.com

特瑞斯曼: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时,你说911改变了世界,不仅仅是现实中的世界,还有你小说中的世界。我想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危机是否产生这样的影响——像2011年日本海啸,以及福岛核灾难,改变了你的小说? 6park.com

村上春树:是的。1995年神户地震后,我写了一篇《地震之后》的短篇小说集。神户是我的家乡,我们整個小镇,包括我父母的房子,全部被摧毁了。当时我在马萨诸塞州。我在那里已经四年了,在那里是个外籍人士。但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些场景。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在想,我能为地震做些什么?我想我能做的就是去想象在地震中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去想象。大多数情况下,我不会在写小说时去研究,因为想象力是我的财富,我的礼物。我想全力以赴。但同一年,也就是两个月后,东京的地铁列车上发生了沙林毒气袭击事件。那时我也不在日本。我读了所有杂志和报纸上的相关报道,但读不到我想要知道的。我想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那一天,在那辆列车上。我想听到在列车上闻到气味的感觉。 6park.com

所以我决定为自己找出这些东西。我采访了沙林毒气受害者,问他们一些我自己的问题。他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把这些东西写下来,发表在非虚构书籍《地下》中。我这样做是因为没有人做这件事,我有自己的问题和好奇。我花了一年时间做这些采访,我认为那一年改变了我。那是一种经历,那一年我没有写任何东西。我只是倾听这些声音。声音一直在我心中,我相信那些声音,那些真正的声音。乘坐那辆列车的人只是一些普通人,没有什么特别。他们在东京早上的一列车厢里正常去上班,突然有人打开了装有沙林气体的塑料袋,有些人已经死了。那是一个非常超现实的场景,但是他们的声音很普通。奥姆真理教成员不是普通人,他们寻求某种真理或者绝对真理。但受害者是上班途中普通的上班族。我也采访了教会组织人员,但他们的声音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6park.com

特瑞斯曼:为什么通过小说形式来描述地震,而以新闻报道形式描述毒气袭击? 6park.com

村上春树:因为神户是我的家乡,对我刺痛很大,我有很多朋友在那里。如果我采访这些人,我会非常沮丧,很伤心。但在小说中,我可以构建我自己的世界,对我来说能容易点。暴力可以通过身体在脑海中开出一个洞。它可以切断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在地震前,我们认为那片土地非常的坚固,但现在它已经不复存在了。它变得不稳定,不可预测,非常柔软。我想这就是我要写的。 6park.com

从那以后,发生了很多的灾难:911,海啸,还有其他。我问我自己,我能为这些在灾难中的人们做些什么,我想,我能做的就是写好的小说。因为当我写了一个好的故事,我们就可以更好的理解他人。如果你是读者,我是作者,我不知道你,但是在小说中的地下世界,我们之间有一个秘密通道:我们可以潜意识里彼此传递消息。所以我认为这是我可以贡献的方式。 6park.com

特瑞斯曼:通过写作,你可以发送消息,但是你怎么收到消息?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不知道,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种方式。



《海边的卡夫卡》


特瑞斯曼:在出版了《海边的卡夫卡》后,你有一个网站,读者可以在上面问关于这本书的问题,或者告诉你他们的理解,你会回复一些问题。为什么那样做?只是对那本书?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很好奇,这是在一段有限的时间内。但我收到了很多邮件,我不记得有多少,可能三万封。我把它们都读了,我的眼睛都快受伤了!我回复了大概有三千封。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但我对于什么样的人会读我的书,以及他们对我工作的想法,有了个模糊的概念。有些家伙会问到一些愚蠢的问题。一个人问我鱿鱼的触须:鱿鱼有十个触须,他想知道那是手还是脚。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的答案是:你放十个袜子和十个手套在鱿鱼的床上,他早上起来时,选择袜子或者手套,你就知道了答案。我不知道鱿鱼是否会睡在床上。但我喜欢大部分问题。 6park.com

特瑞斯曼:这是与读者保持联系的一种方式。我知道在日本你不喜欢参与公共活动或者会谈,为什么?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是一个作家,在我的心目中写作是我的特权。我曾经下决心,除了写作之外我什么都不做,那是我的决定。但最近我开始做电台主持。我被邀请在东京FM广播电台做主持,所以现在就在做了。 6park.com

特瑞斯曼:为什么会答应呢? 6park.com

村上春树:他们告诉我,我可以选择我喜欢的唱片,并在五十五分钟内讲我喜欢的内容。所以我想,为什么不呢?我谈论的比较随意,从Billie Holiday谈到Maroon 5。 6park.com

特瑞斯曼:我记得你说过,作为日本的作家有点“浮华”。这是一个非常公开的职业,而你坚持自己的平凡。你是如何结合这些东西的? 6park.com

村上春树:如实说,一开始我在日本的文学界并不很开心。我是一个局外者——一只黑羊,日本主流传统文学的闯入者。有人说我是日本文学的新声音,有人称我为朋克。所以我有些困惑,我不知道会怎么进行下去。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般。所以我逃离日本,去海外。首先我去了意大利和希腊,花了两三年时间,写了《挪威的森林》,在日本,人们很不喜欢这本书。 6park.com

特瑞斯曼:但它出版了两百多万册! 6park.com

村上春树:它出版了两百多万册,但人们恨我,所以我又逃离到海外。我去了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那是一个无聊的地方,很美,但很无聊。我又去了波士顿,塔夫茨大学。那里有个棒球场——芬威——所以很好。 6park.com

特瑞斯曼:接着,地震和沙林毒气袭击之后,你感到应该回日本? 6park.com

村上春树:是的。1995年,我感到我应该回家去看看我能为人们做些什么事情。不是为这个国家,不是为民族,不是为社会,只是为人民,那是我的目的。 6park.com

特瑞斯曼:对于你来说,国家和人民,这两件事情的差异是什么? 6park.com

村上春树:人民会买我的书,国家不会。 6park.com

特瑞斯曼:你认为你的作品是作为日本人而写的,还是更符合西方文学传统?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不会那样想。我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它们不属于任何分类。我用日语写作,所以我的人物里面,大部分是日本人。所以我是一个日本作家,但我的写作风格不属于任何形式。 6park.com

特瑞斯曼:在日本,我认为一开始的大部分读者都很年轻。你在年轻人中有很多的追随者。 6park.com

村上春树:哦,是的,这很奇怪。当我开始写作时,我的读者大部分是二十多岁和三十出头。四十年后,我的读者大部分还是二十多岁和三十出头。好消息是,我的第一代粉丝仍在阅读我的书籍,他们的女儿和儿子也在读我的书。当一个家庭的三四个人在读我的同一本书,我听到这些很开心。我的一个朋友有十几岁和二十几岁的孩子,他说父母和孩子几乎不说话。唯一的话题是讨论我的书。 6park.com

特瑞斯曼:我想引用《刺杀骑士团长》里的一个场景: 6park.com

团长继续用他的手掌搓着他的胡须,好像在回忆一些事情。“弗兰兹·卡夫卡非常喜欢斜坡,”他说:“他被各种各样的斜坡所吸引。他喜欢凝视建在斜坡中央的房屋。他可以坐在街边几个小时,盯着那样建造的房子。不会感到厌倦,一直那样坐着,把头偏向一边,然后又将它挺直。一个奇怪的家伙,你知道吗?”弗兰兹·卡夫卡和斜坡?“不,我不知道。”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但知道这些会让一个人更喜欢他的作品吗?” 6park.com

如果我们知道你的怪癖——比如你喜欢看斜坡——这会帮助我们更欣赏你的作品? 6park.com

村上春树:弗兰兹·卡夫卡喜欢斜坡:这是一个谎言。但是我做了。这样好吗?很可能弗兰兹·卡夫卡就喜欢斜坡。 6park.com

特瑞斯曼:不可能。 6park.com

村上春树:有些人引用它,这是我做的,我做了很多事情。 6park.com

特瑞斯曼:那是小说。你可以构思。但真相是什么?如果我们知道你喜欢猫,这会让我们可以更好的理解你的作品吗? 6park.com

村上春树:问我的妻子! 6park.com

特瑞斯曼:她更理解你的作品,是因为她比较了解你? 6park.com

村上春树:我不知道。她说我不是她最喜欢的作家。但她经常很认真的批判我的作品。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所以当我完成写作后,会把手稿傳给我的妻子,她看完后会附加两百个便利贴给到我。我讨厌便利贴,她说,“你应该重写这些段落!”。 6park.com

特瑞斯曼:如果她说重写,你会重写吗? 6park.com

村上春树:会的,然后我写完给到她,这次她会返回一百个便利贴。便利贴少了,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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