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可能比现实更残酷？ 6park.com

格林童话插画。（图/ 视觉中国）
童话故事从来都不是为了孩子们的耳朵而设计的”，民俗学家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童话的雏形，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最初是在成年人的炉边聚会里被讲述出来的，直到最近两三个世纪才加入儿童文学的经典。
早期的童话同时充斥着白日梦和噩梦，愿望和幻想可能在童话故事中栩栩如生，令人恐惧和惊慌的血腥气息也随处可闻。
多年来，童话故事作为儿童文学的价值问题一直被争论不休。
评论家们曾质疑童话中的恐怖元素：“孩子们需要故事中的恐怖吗？如果是的话，需要多少？”
一个由教育工作者和心理学家组成的国外阵营则支持审查制度，并表示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等待格林童话从图书馆和托儿所的书架上彻底消失——即使是掺假的版本。
另一阵营的发言人布鲁诺·贝特尔海姆则主张格林童话的文明力量，将其视为启蒙的工具。
在哈佛大学教授民俗学、儿童文学和从事德国文化研究的玛丽亚·塔塔尔，看过许多场类似的辩论，她说在这场辩论中选边站并不容易，“虽然这些故事经常与儿童一起对抗强大的对手，并最终以年轻人和弱者的胜利而告终，但它们在此过程中展示了许多痛苦和苦难。这种痛苦和苦难在故事中占主导地位的程度因文化规范、教学要求和个人喜好而异。从来没有一个童话故事是用花岗岩写成的。像所有口头叙述形式一样，童话没有‘正确的’确定形式。相反，当它扎根时，它会无休止地调整和适应每一种新文化”。
面对许多成年人对童话“儿童不宜”的批判，英国作家塞缪尔·约翰逊干脆道出了一种从儿童出发的视角：“婴儿不想听到婴儿的事，他们喜欢被告知巨人和城堡，以及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伸展和刺激他们小脑袋的东西。”
当玛丽亚开始给自己的孩子们读童话故事时，怪诞和曲折的情节着实让她惊呆了——“继姐妹切断脚趾和脚后跟，试图让自己的脚适合鞋子；一个女人拼命想要一个孩子，最后却生下了一只刺猬。我发现这些故事曾经属于成人娱乐的范畴——约翰·厄普代克称之为早期的电视和色情。它们是戏剧性的、歌剧性的，当人们被告知要在漫长的夜晚重复劳动时，这些故事带来一种可以帮助打发时间的能量，就像今天我们看《绝命毒师》和《五十度灰》——在书籍和电子娱乐出现之前的时代，人们的需求并没有太大不同。”

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很少有人从童话故事中寻找人道、文明行为的典范。这些故事之所以站得住脚，是因为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童话生活的事实提供了能够影响和塑造每个儿童和成人生活的严峻现实和奇异幻想的夸张想象。”
今天，由格林兄弟从民间口述故事里收集、改编的《儿童与家庭童话集》（俗称“格林童话”），已被传阅了200多年。
从上个世纪就开始深入研究格林童话的玛丽亚认为，与文学相比，取材于民间口头故事的格林童话更具人类学和民俗学的意义，那些夸张、极端的情节根植于真实的历史社会和家庭关系之中，越受欢迎的故事越能反馈时人的道德观念和价值取舍。
“童话故事都是关于功能失调的家庭”
在《嘘！格林童话，门后的秘密》一书里，玛丽亚提醒，阅读格林童话的未删减版可能会令人大开眼界。
即使已经知道白雪公主的继母会谋杀她的继女，鸽子会啄掉灰姑娘继姐妹的眼睛，荆棘玫瑰的追求者会在她城堡周围的篱笆上流血而死，读者们也将发现自己尚未准备好面对所谓的“儿童睡前故事”中对残害的生动描述。
比如，特鲁得太太把一个女孩变成了一块木头，跟着将她扔进了火里；《爱人罗兰》里，女巫手持斧头想谋杀她的继女，最后却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童话故事都是关于功能失调的家庭，”玛丽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邪恶的继母，恶毒地勾结最小和最弱的兄弟姐妹，等等。它们充满了过度、夸张和无情的暴力，制定了最坏的情况。我们对童话故事有一种文化重复的冲动，正是因为它们太古怪了。当我们处理其中发生的事情时，我们开始管理自己的焦虑和欲望，我们也开始弄清楚如何驾驭现实世界。”
格林童话中记载的不幸，许多是出生事故或英雄主角出生后的事件造成的：母亲常常死于分娩；父母极度渴望孩子，甚至接受刺猬作为儿子；受到怠慢的守护神会在洗礼上留下险恶的预言；父母用他们的新生儿换取一点小钱；贫穷或不祥之兆会诱使父母抛下孩子。
魔法和老式的厄运经常合谋折磨童话中的英雄主角，但最终，英雄的父母——他的祖先和监护人——直接卷入了不幸。
汉塞尔和格莱特是最著名的遭受父母虐待的受害者之一。
这些童话故事很可能捕捉到了旧时代恶劣的社会面，其英雄的开端经常以遭受遗弃开始，而遗弃儿童在几个世纪前绝非罕见，尤其是在战争、饥荒和其他极端情况下。
“弃儿”这个主题的流行也有其精神来源，大量弃儿会同时经受童年的白日梦、对父母的怨恨以及报复的幻想。 6park.com

2022 年7月9 日，重庆图书馆大型原创亲子阅读推广活动“格林童话之夜”在梁平少儿图书馆举行，读者们在星空影院看童话电影。（图/ 视觉中国）
童话取材的民间故事对遗弃的过程和弃儿的痛苦通常有详细的描述，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推断，讲故事的人们是“被怨恨所驱使”，意图将白日梦者置于烈士的位置。
这些故事情节所引发的感情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即使是成年人，也能毫不费力地认同儿童英雄，而不是他们的父母。
不幸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童话故事的情节展开同时深植于不幸的家庭关系。
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不幸的家庭可能都有自己的不幸，但在童话故事中，不幸的家庭都非常相似——灰姑娘在继母和继姐妹的手中受尽折磨；千皮兽在厨房扫灰，过着悲惨的生活；苦命的姐弟被继母迫害；长发公主因为母亲的诡异心理被放逐到塔楼上；两只眼的女主角期待王子将她从独眼和三眼姐妹的折磨里解救出来。
在家庭关系里，继母、岳母、婆母（mother-in-law）往往在童话里扮演了邪恶的角色。
詹姆斯·弗雷泽在《金枝》一书中写到，人类学中最常见的事实是“未受过教育的野蛮人凝视岳母、婆母时的敬畏和恐惧”。
婆母在现实里可能很少拥有过“热心”和“慈善”的名声，在童话故事里，这一现象更为明显。
格林童话的所有恶魔中，很少能与“mother-in-law”主人公的野蛮相提并论：在去前线战斗前，一个国王把妻子和孩子托付给他的母亲照顾。
大门刚关上，母亲就把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锁在了地牢里。
几天后，她对人肉产生了不可抗拒的渴望，命令厨师杀死两个男孩中的一个。
孩子的母亲绝望地说服厨师用猪代替她的儿子，但每次她的婆母都被吞噬孙子的冲动所控制。
一只小母鹿成了替代品。
但皇后迎来了新的恐惧：儿子们的哭声可能会暴露他们在城堡里的位置。
故事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屡屡出现在童话故事里的，还有禁忌和诱惑。
在佩罗版本的《蓝胡子》故事里，女主人公和“野兽”新婚，丈夫说她有打开一切门的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去任何地方，但是，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能进入“下层长通道尽头的小房间”。
不用说，蓝胡子城堡的众多景点都未能将女主角的注意力从一个“无关紧要”的房间转移开，她很快就屈服于打开禁室的诱惑。
令她惊恐的是，在打开房间的门时，她看到一摊凝结的血迹，顺势发现蓝胡子前妻的尸体。
出于恐惧，她犯了一个近乎致命的错误——将钥匙掉入血泊中，留下了证据。
在最后一刻，她的两个兄弟救了她，使她免于面临和蓝胡子的前妻同样的命运。
佩罗煞费苦心地以一种并不激发好感的视角来呈现女主角的性格：她被好奇心折磨，以一种最不体面的方式冲向了禁室，跑下楼梯时，她几乎摔断了脖子。
在神秘的门口，她对“不服从”的后果进行了极简短的思考，最终未能抗拒打开门的“诱惑”。
格林版本的惊悚程度不亚于前者——“蓝胡子”是一个邪恶的魔术师，通过伪装成虚弱的乞丐来绑架毫无戒心的女孩，他给每个人发了一把通往禁室的钥匙和一个鸡蛋，鸡蛋不能掉在地上，否则将引来杀身之祸。
“禁忌”和“诱惑”被具体、明确地展示出来，引导着少女们跨越雷池。
每个故事所提供的道德意义，实际上并不缺乏共识。
《蓝胡子》同时提醒着好奇心的后果和不服从的危险。
《小红帽》中的捕食者和猎物的关系逐渐被解读成关于纯真和诱惑的故事——年轻的孩子，尤其是少女们，体面、貌美又深谙礼仪，但必须谨记任何人的话都不可轻信，这同时也是社会对于女性群体的规训。
《美女与野兽》将冲突转向了主流人群对怪物和异类的处理——我们面对这类人或事物要作出何种反应，是厌恶、善意还是同情？
就像所有伟大的故事一样，童话故事也涉及文化冲突，可是“没有人会考虑这些故事是好是坏，是诗意还是粗俗”。
玛丽亚写道：“我们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故事，爱这些故事，是因为我们恰好以某种方式听过它们，我们并没有仔细思考过就已经喜欢上了它们。民间故事创作力受到的限制和约束，很大程度上源于故事听众的审查。个体的写作可以在无视传统、背离同时代读者的期望、遭受几乎一边倒的反对之后依然成为经典，流芳百世。而民间故事必须在当时就赢得社会群体的一致赞同，才可能被口口相传。”
讲故事是女性主导的“家庭工艺”
当格林兄弟开始记录从民间收集来的口述故事时，他们选择了一个深具“显然性”的标题，这个标题同时也指向了民间故事诞生的主要空间和民俗传统繁荣的土壤——《儿童与家庭童话集》。
在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双重力量不断驱逐在农村地区蓬勃发展的故事时，格林兄弟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在女性主导的空间中，讲故事被视为一种“家庭工艺”。
给格林兄弟提供故事线索的当然也有男性，但是格林兄弟和其他收集者一样，给他们的故事集赋予了一张女性面孔：他们的第二版整理集的卷首，画有多萝西娅·维曼的面孔——一个“农妇”，他们这样描述她，但多萝西娅实际是一个裁缝的妻子，来自法国胡格诺教派的一个家庭，而这似乎并没有损害她作为地道的日耳曼传说的来源的形象。
兄弟俩最终获得了文学上的名声，而多萝西娅尽管被描述为拥有专业的叙事技巧，却只沦为了缪斯。
在埃德加·泰勒的英国译本《德国流行故事》中，她甚至继续扮演了这个角色。
该译本弱化了埃米尔·路德维希·格林所画肖像的特征，将多萝西娅描述为“一位诚实、幽默的农夫妻子，不久前住在遥远的德国”，“知道那个国家讲的所有好故事”。
童话和女性的关系往往格外亲密。
在关于“讲故事作为无偿劳动”的讲座里，玛丽亚提到，童话作品集的卷首通常描绘的是女性家仆、老奶奶和其他老年妇女作为故事的讲述者——安徒生把故事的灵感归功于纺车间里的妇女；鹅妈妈会坐在纺锤旁，对围着她的三个孩子讲述童话故事。
时至今日，进入印刷的童话世界的视觉起点仍是一位年迈、疲惫的农妇，身边放着纺锤或纺车，脚边是一群细心的年轻人。
作为一个普通人，她已经失去了她的个性，从卷首变成了“作者”的幌子，人们认为她的文化权威被剥夺了，即使他们从她的创造性劳动中获得经济利益。 6park.com

参考资料：[美] 玛丽亚·塔塔尔《嘘！格林童话，门后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