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子之诛心 第69章 对弈

密室中的几人闷坐无语。
片刻后，追月叹息道：“那些皇子生于宫廷富贵之乡，自小奴仆成群，骄纵享乐，浸淫于宫廷的尔虞我诈，哪有机会去体会民生疾苦，又岂会有为国为民的胸襟？倒是有一个皇子，也算是因祸得福，从小不在宫中长大，博学有才，文武兼备，真正怀有慈悲之心，只可惜口不能言……”
追月突然停下看着李继，果然李继讶异之色骤现：“大祭司说的莫不是十七皇子奕正？”
 “是，众皇子中唯有他德才兼备，或可担当大任。”
李继父子对望一眼，李继沉吟不语，李明非忍不住说：“自古以来，何曾有过哑巴的皇帝，只恐天下哗然，成为笑谈吧！”
追月郑重地说：“相爷，将军，能不能先不下断言？不如这样，我来安排两位先见见这位十七皇子如何？”
李继说：“众多皇子中最难见到的就是这位十七皇子！他只有在每年神庙祭祀的时候露面，连帝后寿辰也特许他不必到宫中贺寿的。且常年闭门谢客，从不与人交往。不知大祭司有何手段，如何能了解十七皇子的品性，又如何能让我等见到他？”
追月说：“我在受封大祭司的庆典上偶遇十七皇子，曾有短暂交谈，那时便庆幸奕氏一脉竟还有这样心性纯净之人！后来探知他每年都要在母亲、妹妹和祖父的祭日出门祭扫，便化作一个老和尚与他交谈。自此以后，他每隔十日便来拜会我这个老和尚，后日就是第十日，到时我将你们也变成两个游方的和尚，你们不妨先谈谈再说。”
李明非哑然失笑：“他不是口不能言吗，如何交谈？”
追月淡淡一笑：“到时便知。”
平陵府的侧门前，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牵着一匹马，有人跑过来说：“竹笙，殿下问你备好了马没有？”
“你没长眼啊！这不是马是驴吗？”被唤作竹笙的小厮一脸的不高兴。
竹笙，八岁就进了平陵申的府邸，作了皇帝宠爱的嫣嫔平陵雪的哥哥平陵鹤的书童。可就在那年，嫣嫔和两位小公主相继亡故，病得奄奄一息的十七皇子被送出宫，被养在祖父平陵申的身边。一年多后，平陵申也病故，已经失声的十七皇子奕正，便由舅父平陵鹤抚养。于是十岁的竹笙从那时起就陪伴着九岁的十七皇子奕正，如今已经走过了十四个年头。在竹笙心中，把奕正当弟弟一般呵护照顾，因为与奕正交流都要靠写，所以奕正和竹笙一同读书，竹笙虽不如奕正那么博学广揽，倒也装了一肚子的学问。
十四年来，竹笙陪着奕正每日除了读书就是习武，而奕正平日极少出门，更不见任何访客，甚至连婚事都拒绝。已到适婚年龄却未成婚的皇子也就只有奕正一人了，连皇上也不知何故听之任之。竹笙不免怀疑奕正有了出家的念头。这个怀疑在最近更强烈了，因为自从那日随奕正出门祭扫，偶遇一个老和尚，奕正与那和尚相‘谈’甚欢，竟然打破不出门、不见人的成规，每隔十日就去见那老和尚，还不让自己跟着。竹笙真怕会有一日，这个像是弟弟的奕正从此一去不返，再无相见之日！
今日一早，奕正又要去见那个老和尚。竹笙备好马，见奕正出来，忍不住再劝：“殿下，就让我去吧。有我跟着，他们才安心。要不我一定挨骂！”
奕正翻身上马，笑着挥挥手，兴冲冲跃马扬鞭、绝尘而去！竹笙心情沉重地望着奕正的背影，怔了片刻只好没精打采地回府去了，而奕正却并没有察觉竹笙的心思，还以为是竹笙担心自己的安全。
能出什么事？谁会注意一个哑巴？竹笙太多虑了！奕正嘴角露出了自嘲的微笑。十四年来，从不见人的奕正，自从那日与大祭司追月有了一次邂逅，心中竟然有种莫名的躁动，好像一池静水突然被风吹起阵阵涟漪，这涟漪越来越大，搅得池水再也无法恢复平静！不久之后，给母亲扫墓的途中遇到一个眉毛皆白的老和尚，竟然不再戒心重锁，“谈”了足足两个时辰仍意犹未尽。老和尚自称法号慧因，佛学渊博，谈吐风趣，更兼通古知今，就在山中一个极为简陋的小庙中修行，寺中只有他一人。于是奕正隐瞒身份，化名“伊正”，主动提出能否到寺中“清谈”，老和尚欣然相邀，一来二去竟成了定例，为了不让外人打扰，奕正竟连从不离身的竹笙也不让跟着，倒让竹笙提心吊胆的。
奕正来到庙前，将马拴在外面，自己快步进了门，却意外看见小院中竟有三个和尚。慧因大师和一个和尚在对弈，另一个年纪轻些的大和尚站在旁边观棋。三人听到声音都向这边看来。奕正见有生人，却也是出家人，便只略停顿了一下，走到三人面前合十见礼。
慧因大师笑呵呵站起来，向两个和尚说：“这位就是老衲说的那位伊施主，年纪虽轻，修为不浅呐！”
然后对奕正说：“伊施主，这两位是老衲故交，善果大师和寂远大师，前日游方路过此处，来看看我这个老和尚圆寂没有。我说近日有个伊施主常来小庙参佛，菩萨跟前得有人打扫支应，圆寂之期就给耽搁了。他们还不信！今天你要不来，老和尚我就要被这两张嘴狠狠刻薄喽！”
几人轻松一笑，原本陌生拘谨的氛围立刻变得活跃了许多。
慧因又对奕正说：“你来得正好，我那后院的菜园子才浇了一半，就让他拽过来下棋，我得赶快去浇菜，晚了我那些菜就得给我脸色看了！”说完也不管奕正的反应，就一颠一颠地跑了。
善果大师微笑道：“阿弥陀佛！施主请坐。慧因大师是见要输棋，脚底抹油了！这残局就撤了吧！”
奕正看了眼棋盘，摆摆手，随手拿起靠在桌边的竹竿，在桌旁一方特意辟出的沙地上写道：“不必，有始有终，下完吧。”
“善哉，请施主落子。”善果大师微笑示意。
奕正执黑，看了看棋盘，又写道：“大师好意心领了，应该是大师落子。”
善果大师看了一眼观棋的寂远大师说：“施主好眼力，看来老衲要小心应付了。”
一时间小小院落悄然静寂，但闻清脆的落子之声。
奕正下得很快，善果大师则越下越慢。时间不长，棋已收宫，算来奕正输了一目。
善果大师说：“施主吃亏了，要不是给慧因大师收拾烂摊子，输的定是老衲。”
奕正淡淡一笑，在沙地上写道：“输赢在取舍。大师的棋谋算精到，伊正受教了。”
善果大师眉峰一挑，接口说：“依施主看，如何取舍才稳赢不输呢？”
伊正微一沉思，写道：“取不望赢，舍无关输，心中无输赢，落子知取舍，取便是舍，舍自有得，此乃弈之妙趣也。”
善果大师眼光发亮，点头道：“施主所言精妙，只是既然有了棋盘，分了黑白你我，不为输赢，取舍何意？”
奕正用扫帚缓缓抹去沙地上的字迹，再写道：“输赢在心，则患得患失。取之有道，舍而弃贪，心无旁骛，意无杂念，输赢但为取舍之结果，取舍源于大自在心。”
善果大师笑了，自从自己居于朝堂之上，除了回家面对妻儿，还从未像今天这样笑得发自内心。
旁边观棋的寂远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之言大善！不知施主可否愿与贫僧对弈一局？”
奕正含笑回礼，又做出了延请的手势。
小院又恢复了平静，微风拂过，日暖如春。清脆的棋盘落子之声让这里恍惚如方外世界，不染尘埃。然而观棋盘之上，正是疆场厮杀，波谲云诡，于无声处却有金戈铁马、攻城掠地……终于，最后一子尘埃落定，寂远败了，却笑了，输得心服口服，笑得舒心畅意。
奕正写道：“大师承让！大师棋风凌厉，战法多变，这一弈下得痛快！”
观棋的善果大师道：“这个和尚出家前是个领军打仗的，如今还是六根不静，下棋还跟上了沙场一般行凶斗狠，施主直言无妨，莫须留情！”
寂远接口道：“如贫僧看，这棋盘如战场，攻防易势，谋局布阵，如出一辙。看得出来，施主是熟读兵书的，贫僧所言不差吧！”
奕正一笑，持竿写道：“别无所好，唯爱读书，杂七杂八，兵书也看，不过纸上谈兵，空谈而已。”
寂远兴奋地说：“善哉！空谈何妨！施主以为，用兵之道贵在何处？”
奕正挥杆疾书：“兵者，凶器也。上上之兵，不战而胜。若必有一战，谋局为要，布阵其次，知己知彼，出奇制胜。”
寂远又问：“如果双方对阵，一方处于明显的劣势，敢问施主，可有取胜之道？”
奕正一边用扫帚将沙地抹平，一边思考，徐徐写道：“匹夫斗勇，力大者胜。道义之争，非一战可定，亦非人之多寡、势之优劣可定。正义之师，纵然力薄势单，屡战屡败，只要坚守道义，民心所向，大势所趋，置之死地而后生，坚持到最后才是赢家。坚守道义，佐之以术，便是制胜之道。”
寂远与善果对视一眼，说：“施主棋艺高超，寂远心服口服。”
不知何时，慧因大师站在一旁看着三人“谈”得热闹，见缝插针道：“几位怕是心焦口渴腹中空了吧。管他胜与负，青菜萝卜填饱肚，小庙管饥不管饱喽！”
于是几个人撤去棋盘，慧因大师端上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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