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东游记III•万寿宫的迷思

羽掠山海东游记III•万寿宫的迷思
楚夫子
	我和李君在南昌驻足的第二个地方，是铁柱万寿宫。
	万寿宫，全国各地多有，而且都是江西老俵修的。在汉口，我家厂房后门斜对面两百米，就耸立过一座。那还是康熙年间由江西南昌、临江、吉安、瑞州、抚州、建昌六府在汉商号集资建造的。从一百四十多年前拍的两帧照片（现存巴西国家博物馆）看，该宫崇峻典丽，饶有道家建筑拔地升天翩翩崭崭的神仙味儿，仿佛它是天上的宫阙被贬谪到凡间，却时时还想要飞返九霄之上似的。
	那两帧照片，是1874年俄国遣华贸易科考团摄影师阿道夫•伊拉莫维奇•鲍耶尔斯基在汉口接驾嘴（当年接嘉靖皇帝大驾之地）拍的。他们这个科考队，共九人，带队的，是名中校军官，另加三名哥萨克兵一路护送。其目的，当然不全是进行科学考查，也不全是为了给未来的俄国大使馆和领事馆选地址——那都是幌子。从圣彼得堡出发之后，鲍耶尔斯基一行从远东入境，途径乌兰巴托、北京、天津、上海，汉口、汉中、兰州、哈密，然后沿古丝绸之路返回俄罗斯。后来，沙俄在蒙古和新疆鼓捣分裂，不能说跟这个科考团的考察结果没有关系。但鲍耶尔斯基一路拍摄的风光人物照，对中国人也很有用。现存的两百张，弥足珍贵，成了国人鉴史的依托。
	鲍耶尔斯基镜头下的汉口万寿宫，正殿两层，两侧各有大廊柱十，内藏深阔。殿顶和楼顶，斗栱飞檐翘角。正殿所悬匾额，大书“福荫江乡”四字。左右联，各十八字，共三十六字，算是长联了。惜相片像素有限，字认不很清。花楼正面之上层，设雕花窗棂十四扇，通风通光的通透。下层雄阔高深，是正殿。殿的正中设福王许真君高大神像和香觐，供人顶礼膜拜。神龛上下左右，龙雕凤刻焕美，帷帐流苏垂丽。两旁的锡铸烛台，足足有一人高！铜铸的香炉和铁铸的宝塔上，铭诗刻文。四围楠檀大柱圆而挺，到处是壁画和墨宝题记，风流风雅，古色古香。
	香客欲登殿上香礼拜，先得走过可容千人的石条板铺就的广场，步上十级石阶，穿过正殿前的大平台——也被用作大戏台——大平台的正面和左右侧，都环以玲珑剔透的汉白玉护栏，十根护栏石柱的顶端，均雕有镇守神殿的凛凛狮虎。正殿后方之左右侧，各开椭圆洞石门一，象征里头别有洞天——须下行再拾阶而上——这俩洞门，方是万寿宫的入口。	
	还有，这正殿前方大广场的左边和右边半人高的石台上，各耸有六角三层塔楼一座，脊尾飞翘上天，拱拥塔心之柱和宝顶，如皇城根的卫楼，又如道教祖师爷两侧端立的籖房（周公）、印房（桃花），或捧剑、执旗二童子，双双护守着主殿。那双亭，是凌云的巍峨，亘古的挺拔。其姿容之标致和妖娆，尽显豫章仕宦之气场，洪都巧匠之心机。
	双亭之侧，石砌的台座上，又有楼阁，左为人寿宫，右为扶桑宫。如皇宫早朝供百官休憩和阁老轮值起草圣旨的朝房。阁上，有堂有廊，花彩雕饰，高光细彩。
	双亭之背后，是向万寿宫后方两两伸展开用来封火的高大无朋的马头山墙。马头墙的第一级就高过双塔第三层的飞檐，第二级又高出第一级一丈。第三级呢，叠云而上，竟比第二级还要高那么一丈！高到了三丈！然后就这么以北京城或南京城的高度高下去，把整个万寿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杜绝外界可能飞来的任何火星！
	顺着万寿宫大殿，沿中轴线往里头走，依次还修有佛林庵、祝圣宫，洪都公所、忠义殿、慧莲庵等华丽建筑。其间，这里那里热热闹闹点缀着一些小宫殿。小花园、假山石，荷莲塘，放生池。最后面，还建有一个收尾的美丽绝伦的后花厅！
	最不同凡响的，是汉口万寿宫的宫墙和屋顶。那都是用景德镇的五彩烧瓷砌出贴面的。特别是主体建筑的屋顶，一律以淡描瓷器为瓦铺就，百年雅洁无积尘，日照月耀，七彩流光。宫廷内外，满眼的黄金赤羽，叠云拖虹，星拱龙蟠，琉璃世界，堪比玉皇天庭，王母瑶池！
	小时候，家母管得严，那万寿宫虽离我家厂子的后门才两百米这么近，我也没去过。直到我十岁那年，大人们搞运动，我这才有幸第一次进了这崇峻典丽的万寿宫，竟还在里头整整呆了小半年！为什么呢？因为我转学就读的豫章小学，就恰恰设在这万寿宫里头！
	但是，那时汉口的万寿宫，已不复是它百年前被鲍耶尔斯基落照时的那个好模好样了。老鲍落照之后，太平军打过来，它做过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的王府，天王洪秀全也坐在里面决策和指挥过太平军夹江东进攻取南京。史载：“各王官诣天王辞行，退至东王府会齐……陆兵两岸夹江日行，船只万余只，资粮军火财帛妇稚尽置舟中，帆樯如云，蔽江而下。”好在曾国藩收回汉口，没像他屠天京鸡犬不留那般残忍。万寿宫基本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后来，辛亥年武昌暴动，汉正街被北洋军一把火烧了，万寿宫地处汉正街之外，安然无恙。到民国初年，提倡教育，崇尚学而优则仕的江西商人在万寿宫里头办了个昭武书院。民国九年，江西会馆又利用宫内的厢房，办起座豫章商务中学。但到1934年，万寿宫被被国军少将叶蓬（武汉沦陷时，此人当了汉奸，光复后被枪决）霸占。他仗着他有湖北警备旅旅长、武汉警备司令部司令和武汉市公安局局长三重身份，在万寿宫里盗卖军火。事发后，为销毁罪证，这叶将军竟然一把火烧了万寿宫金碧辉煌的正殿！四年之后，万寿宫尚存的建筑再遭浩劫，被日寇飞机炸残大部。特别是后花厅，几乎片瓦无存。接着，日军占领汉口，在黄陂街纵火，延烧万寿宫。日寇投降之后，在汉的江西人利用万寿宫里残存的几栋房屋，开办起豫章中学。而我就读的豫章小学，就是归豫章中学管辖的。
	这小学和中学，为什么起名叫“豫章”呢？那是因为“豫章”是南昌的古称。王勃《滕王阁序》的第一句，其实原文并非后来商务印书馆翻印的《古文观止》里的“南昌故郡，洪都新府”，而是“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我在豫章小学上学那会儿，万寿宫画坊神殿的齐云高壁早没有了，文字记载过的什么“飞檐牙牙”和“叠云出翘”，更是见不着踪影。精粹满墙的石刻精品也全不知经何人之手流亡何地了。整个学校，巨石荒苔遍地，如圆明园劫后景象。永志不忘的，只有万寿宫里那颗从教室的地面长出穿过天花板在屋顶外的天空伸青枝展绿叶的那株生命力巨强的银杏树。我在那宫里的银杏树下仰着小脑袋坐了小半年板凳听讲呢。所以对那宫那树那乱石荒苔特别有感情！试想想，设若你幼年就读的小学是建在圆明园残留的石廊柱的下头，你会一辈子不惦念它么？
	既有此童年开始的惦记，我这次来南昌，当然要逼着李君跟我一起看看南昌的万寿宫了——须知，南昌的铁柱万寿宫是包括汉口万寿宫在内的世界上两千座万寿宫的祖庭呢！就这么着，我们到了南昌，头天朝拜了赣江畔的滕王阁，第二天就到了南昌地图上标注铁柱宫方位的翠花街。
	到了那条街，我们才怅然发现，这南昌铁柱万寿宫，跟南昌滕王阁和汉口万寿宫一样，也已化为乌有了！化的区别是：南昌滕王阁是被烧化的，汉口万寿宫是被炸化的，而铁柱万寿宫是被拆化的。听说，该宫二十年代还接待过蒋介石夫妇入住，到解放前后已自塌坏，一九六零年拆了一次。拆剩下的部分，在一九六六年，被老红卫兵扫四旧掃成了平地。汉口的万寿宫，如今还可以见到些大条石。可南昌的万寿宫，清清光光，拆得连残砖断瓦都不剩一片了！
	我和李君来前做过功课，晓得铁柱万寿宫里头是有口锁蛟井的。而且，铁柱万寿宫是先有井，后建宫的。楼宇化了灰，成了烬，我和李君想，那取水的井，据说是通赣江的，总该是烧化不了的罢？便做长期作战之准备，去附近小摊上买了些向为贡品的南丰蜜桔和素有“江南小切”之誉的丰城冻米糖，然后转回翠花街，边往嘴里塞小枚的蜜桔、落口便消的冻米糖，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张着电筒般的四只炬眼，低头到处照探那传说中的八角铁柱锁蛟井……可恨的是，一整袋桔子和两包冻米糖都吃完了，锁蛟井也还是没能找着！
	我和李君，在街巷彷徨，手中没有南昌铁柱万寿宫的照片，所以想象不出它鼎盛时的大小和模样。我们只找到一些前人对临川玉隆万寿宫的有关描写，或可附骥意会一二。临川，只是府会，其万寿宫，肯定比省会南昌的祖庭要小。但总体格局模式，应相仿佛。
	临川玉隆万寿宫的正面，据史料，宫墙便横一十七丈，高三丈。夺人眼目的，首先是那雄阔无与伦比的巨大石门坊。门坊峻制宏模，齐云伟壁，高门阔楣，七座飞檐牙子，叠雪出翘，大檐盖顶，六小檐往两侧次第下排，成云山之形。门坊石刻更是精粹满墙，令人目不暇接。
	这临川玉隆万寿宫，集信仰、旅居、办事、商务、休闲、游乐、增进乡谊诸多功能为一身，道是会馆，却被建成了一座殿堂！由东到西，甬道总长二十四丈。分前、中、后三个三进。中轴线由石门坊、戏台、前厅、中堂、后厅串成。左右两翼，以甬道为界，前三进，各有厢房七间。后三进，南为火神庙。北为文兴庵，中有许仙祠。更有耳楼、道长精舍、藏经阁等等建筑。整个万寿宫，雕梁画栋，门楣窗棂，均饰以砖雕、木雕、石雕。俱皆十二分的魅丽。刻，有浅刻，深刻。雕，有浮雕，透雕，圆雕，还有镂空雕。人物山水，花鸟兽虫，栩栩如生。历史故事，如临其境。最奇的，还是那个乐楼戏台。这戏台，便是跟北京故宫慈禧太后的戏台比，也不遑多让的！
	临川玉隆万寿宫的戏台，座落在围成“口”字形的四座花楼之中，却不是正中，而是紧靠后花楼。戏台架在四角的四根大石柱上。石柱之最高处，有戏台精雕细镂的彩顶。而且，彩顶依戏台的宽度，一直搭上前花楼，也就是正殿之所在。戏台的后下方，是后花楼之大门。前后左右花楼之间的地面，分九间。大戏台仅占一间而已。但戏台上之画顶，贯穿全院，占三间。其余六间地的上头，是蓝色的天空。整个布局，自然庄重，实用而大气。看客可穿过楼上窗棂悠游饮茶赏戏，也可坐在风雨无虞的画顶下仰看，更可以挤在没有画顶遮荫挡雨的空地上顿足喝彩。
	临川的万寿宫已是如此之壮丽，我和李君完全想象不出，南昌的万寿宫在化为乌有之前更是如何个壮丽法！
	万寿宫，从小到大，让我产生过很多的难解的迷思。无非是，江西老俵为何要建万寿宫，为何要建这么多的万寿宫？他们建万寿宫作何用途？为了这些用途，万寿宫又是怎么个具体一砖一瓦砌就的？
	我和李君回到歇脚的地方，不停地讨论，最后，总算拨云见到一小方天，有了些许小心得：
	过去的京师和十三省各大城，寄放游子肉身的，叫“会馆”：长存族人心魂的，叫“祠堂”。江西老俵修的万寿宫呢，则是江西会馆和江西祠堂的合体。为了江西老俵世俗的肉体和非世俗的心魂处处有个寄托，江西七十六县，竟一共修了四百零五座万寿宫！平均每县五点三座！在赣省之外，外出谋生的江西老俵更是修了一千六百多座万寿宫呢！一直修到了南洋尽头的爪哇国！
	这两千多座万寿宫，不但寄放了江西人的灵肉和乡愁，也是他们供奉治水降龙的许真君和祈祷国泰民安表彰忠孝节义的地方，也是他们举行商务谈判做大小买卖讨价还价赚大钱小钱的地方，还是他们送子弟进考场入秀拔贡中进士点状元取功名的地方，更是娱乐普罗大众看戏听曲快活得呼天抢地的地方。江西老俵修的万寿宫，说形象点儿和具体点儿，就相当于是上海的城隍庙+大世界+百乐门+圣约翰+淮海路+锦江饭店。所以呢，全世界所有的万寿宫，屋宇一律高大典丽，古色古香，雕龙画凤，雅俗共赏，外头鞭炮齐鸣，里头香烟缭绕。永远喜气洋洋，没有半点庙宇或教堂的阴森气。
	现在中国国境之外，生活着五、六千万华人。出国门早的老侨，返回故土，多颤巍巍去南安之南、南雄之北的珠玑巷认祖归宗。因为他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是为躲避蒙古铁骑从南宋都城临安一路翻越梅岭抵达珠玑巷，又观望了相当一段时间，这才凄然流散到南洋和世界各地的。我后来，大约是2014年罢，去过珠玑巷那旮旯。小小一古镇，无一高楼，无一大厦，每条低矮僻街，却都有好几个供海外游子认祖归宗的百姓祠堂的。香火旺盛的很。
	珠玑巷，世上只有一个。万寿宫呢，在海内和海外竟有两千多个！其作用，也就相当于是千千万江西老俵认祖归宗的祠堂，是他们梦魂所牵，心信所向，欲求所寄。其功能，就是彰忠扬孝、劝学励进、振商兴财，寄身逆旅，以神仙之名，纵士商之欲，娱工农之乐。——万寿宫，奉的是神仙香火，食的是人间烟火。
	这么一看，一想，一了解，一讨论，我觉得，我终于对万寿宫不再那么迷糊，而且也开始对住在我们九头鸟紧隔壁的江西老俵们有些儿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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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楚夫子于2023_01_04 7:58:54编辑

贴主:楚夫子于2023_01_04 8:03:13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