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学汉译史·美国文学汉译与中国新戏剧·下

美国文学汉译史·美国文学汉译与中国新戏剧·下
楚夫子

            值得注意的是，曹禺虽然笼而统之地承认也佩服奥尼尔的心理技巧和早期作品，他却一贯否认他曾有意摹仿自己之外的任何其他作家。似乎如有雷同，皆属无意。这点，与胡适对别人说他拾意象派理论的余唾的否认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自然也就难逃批评家的讥谤。
            曹禺说他的独创跟奥尼尔不搭界。批评的人却用曹禺自己的剧作证明他是刻意摹仿奥尼尔。比方说，他们指出，曹禺在《日出》一剧中运用了两景同台的手法，是巧借自奥尼尔成功首创此舞台技巧的剧本《发电机》（Dynamo）.100他们还指出，曹禺《雷雨》一剧中的人物鲁妈跟奥尼尔《安娜·克利斯蒂》一剧中的人物老克利斯蒂很相似。101他们并意犹未尽地将曹剧中的人物、场景和情节与奥尼尔的《天边外》、《榆树下的欲望》（Desire Under the Elms）。《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安娜·克利斯蒂》、《毛猿》（The Hairy Ape）、《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All God’s Children Got Wings），和《悲悼》（Mourning
Becomes Electra）三部曲一一比对，结果发现曹禺的剧本，往往重复奥尼尔的主题，譬如，对自己存身的社会的合理性的探索、强烈的欲望和宏大的人生目标的结合、对过去遭受过的屈辱的没完没了的追忆、对幻像的持续性的需要、滥用酒精和毒品造成的毁灭性的后果、继母情节和三角恋、人类永恒的悲剧的预言，等等，等等。在舞台技巧方面，他们发现，曹禺更是仿用了奥尼尔发明的几乎全部的印象派表现手法，如《天边外》的内外场景的切换、《琼斯皇》的鼓声、《奇异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的独白和旁白、《发电机》的一台两景和为表现人格分裂而设计的两人同饰一角，等等，等等。他们唯一没发现的，是曹禺在剧中采用过的打着奥尼尔鲜明戳记的表现手法，是《大神布朗》（The Great God Brown）对面具的应用。而最具说服力的例证，大概当数曹禺的《雷雨》和奥尼尔的《天边外》的过分相似。
            在《琼斯皇》里，身材魁梧的黑人布鲁若斯·琼斯原是美国逃犯。他跑到西印度群岛上，用欺骗手段压服当地土著，自封“皇帝”，成了恐怖的象征。他利用土著的迷信心理，宣称只有一颗银色的子弹能够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巧取豪夺，以满足一己之淫欲。他的倒行逆施，终于触犯了众怒。土著突然造反，琼斯惊怖之下，逃亡丛林，迷失了道路。追捕者的咚咚鼓声不绝于耳，瓦解了他的勇气，于是眼前出现了一系列短暂的幻像，象征他的思维回到他自己的过去和黑种人的早期历史：聚赌斗殴杀害岛民杰夫；从用鉄练锁在一起的囚犯队逃跑；拍卖奴隶的场景；运奴船；巫师作法；刚果莽林的鳄鱼神，等等，依次闪过。每现一景，琼斯用手枪开枪一发。琼斯在森林中来回奔窜，每次出台，新的想象和回忆交织的场景就在他出台处显现一次，象征他精神的错乱。直到最后被反叛的部落土著的银色枪弹击中，倒地死去。全剧发生的时间段，是从头天黄昏到第二天黎明。剧分八场。八场的中间六场，是在黑林子里。每场或有幻觉幻像，或有索命冤魂，或有神怪妖孽。全部六场，都由琼斯一人独白到头。第一场有对白，算是“起”，交待起因。第八场有对白，算是“合”，交待结果。中间六场，以“承”、“转”为主。单用独白和幻像加上鼓声，演绎过程。
            在《原野》里，身材魁梧的仇虎为了报仇，从监狱逃出，闯进仇人恶霸焦阎王家。不料焦阎王已经死去，家中只留下焦母、焦的儿子大星和小孙儿。经过激烈的内心挣扎，仇虎无视焦母的妥协，杀死了懦弱的大星，并诱使瞎眼的焦母杀了自己的孙儿。警察围捕的时候，仇虎带着自己过去的情人现在的大星媳妇金子逃进黑林子。仇虎跟琼斯在《琼斯皇》中那样，在林子里迷了路。象征追捕者的咚咚鼓声不绝于耳，瓦解了他的勇气。就像在琼斯身上发生过的那样，仇虎眼前出现了一系列的幻像和回想，其中四个，像魔鬼缠身般挥之不去：杀死焦大星、被焦阎王杀死的父亲和妹妹、狱中受折磨的难友们。最后，是阴惨惨的阎王殿。焦阎王被判无罪，而仇家的人被判有罪。仇虎愤而开枪。枪声引来了警察。仇虎在交待金子继续斗争后自杀。此剧三幕。第三幕分为五场。全部五场都以黑林子作背景，相当于《琼斯皇》的中间六场。
            显然，从情节安排和舞台设计看，《原野》受《琼斯皇》影响极大。特别是它也采用了幻像、长篇大段的独白和自始至终不绝于耳的咚咚鼓声。独白在古代剧场是常用的，但在现代剧中却罕见。奥尼尔成功地使独白这老掉牙的表现手段焕发青春。也许是考虑到中国观众会不耐烦倾听长篇大段的独白罢，曹禺将仇虎纯粹的单人独白改为单人独白与仇虎跟金子的双人对白交错进行。在《琼斯皇》中，咚咚的鼓声象征着造反的土著步步迫近。随着情节的推展，先是出现“有节奏的咚咚鼓声”，然后是“加快了的咚咚的悸动”，接着是“咚咚的悸动……音量加大，速度加快”，再后是“咚咚声更响更快，带着执着于胜利的震撼”，跟着是“鼓声咚咚狂敲”，之后是“咚咚的鼓声仿佛就在跟前击响，震慑心魂”，最后是“咚咚的鼓声嘠然而止”。102在《原野》里，咚咚的鼓声象征着警察的逼近。有趣的是，《原野》的最新版本对老版本中的鼓声作了“中国化”的修改，把鼓声改成了木鱼的敲击声，而且还不时加进焦母凄厉的喊叫，既弥补了鼓声的不足，又使摹仿奥尼尔的痕迹大大的淡化。103
 
贴主:楚夫子于2023_11_28 16:05:18编辑

贴主:楚夫子于2023_11_28 16:08:45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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