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世的父亲为我做过一件饱含父爱的事:
二十多年前，我家在二楼，背靠一段斜耸的堡坎，堡坎与楼房之间，有一个漏斗状的空隙，
借这个空隙，父亲为我搭了一个阳台。
 
阳台一头是墙，另一头是窗，外侧是一排书柜，把阳台封闭起来。
靠墙的一头，比着阳台的宽度，严丝合缝地嵌进去一个写字台，就是读书和写字的地方了。
阳台长四米，宽一臂，像一个长方形的洞穴。
 
父亲把阳台交给我时，说这就是你的书房了。
   “书房”这个说法虽然太正式了点，但在逼仄拥挤的家里，我激动地想，
   它甚至可以是鸟瞰巴黎的阁楼，俯临雅典的神庙，黑夜降临后的平行宇宙……
 
我对封闭的空间有一种身不由己的迷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喜欢在广场上溜达，在山坡上晒太阳或者在空气清新的郊区拥有一幢500平米的别墅。我的意思是，即便有那么多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的事情可以做，我还是时常有把自己塞进一个狭小空间封闭起来的冲动。这可能跟我曾经拥有一个阳台有关，这个四平方米的阳台容纳了我十年时间里全部的精神生活。在我稀松平常的一生里，这段时空的密度相当于坍缩为白矮星的恒星的密度。它启发了我对时间与空间的物理属性和相对关系的思考。在多数时候，文学是关于人的记忆的艺术，但在另一些时候，文学本质上就是天体物理学的一个分支——它在天体物理学的现有研究领域内加入了“人的意志”这个因素。实际上在思考宇宙的整体时必须考虑到“生命意志”这个因素。迄今为止全世界最了解宇宙（我们所在的宇宙）的人是斯蒂芬·霍金教授，但他甚至不能站起来鼓掌，他是一个坍缩在轮椅上的纯粹的生命意志，他改变了未来许多代人对于宇宙的记忆。
 
只要回到家里，我就把自己关在阳台上。
阳台逼仄得连打开书柜门都要侧着身子，但我很快就把书柜填满了。就像一只准备过冬的松鼠，为冬天搜集了足够多的松子；就像大去之前的帝王，提前为自己的陵寑准备好了陪葬品。
 
从建筑结构上讲，这个阳台是附着在这栋建筑上的赘物。
从法律上讲，这个阳台属于私自搭建的违规建筑。
实际上，这个阳台是一个虫洞。
 
一个由现实世界进入精神宇宙的虫洞。
 
夜晚降临后，我拧开写字台上的台灯，明黄的灯光被灯罩笼成一束柔和的光柱投射到台面一个边界模糊的圆形区域内，只有这个区域内的物质是清晰的。它们或者是书本，或者是纸笺。文字。手指。钢笔。香烟。除此之外，这个宇宙就是真空，无边无际的真空，像灵魂一样浩渺。
 
文学写作是试图以个人意志来干预宇宙运行的行为。智慧生命的存在证明了宇宙需要物理力之外的力来推动她的自我运动，诞生与死亡，创造与毁灭。每一秒钟宇宙的秩序都在改变，这种改变永远来自宇宙的内部、发生在宇宙的内部，它们由所有随机但必然的力推动。我们的自我意志就是这些力之一，文学是我们发挥自我意志的方式之一。认识到这一点，有利于我们廓清迄今为止已经变得无比模糊、纷杂、莫衷一是、各怀叵测的关于文学的定义。文学本质上就是一种力，它来自某个智慧生命的个体，而归宿于这种智慧生命的整体。整体的意思是：这种智慧生命的全部个体和她存在的全部时间和空间。她的意义不在于她的记忆或者历史，而在于她是或曾经是一种意志。文学的力量在于，它能够改变和增强这种意志。
 
黄昏会把所有声音带进阳台：铁铲在铁锅里的刮擦声，主妇在厨房里的詈骂声，麻将桌上密集的搓揉声，新闻联播主持人单调的男女声，孩子们从马路斜坡上急速冲下的喧嚷声……
 
这些稠密的声音像一种粘糊糊的物质包裹着阳台，翻卷着、蠕动着、收缩着、痉挛着……
 
阳台给了我快感，一种深入的、狂暴的、无所顾忌的快感，在一个隐密、隔绝但是绝对日常的空间里爆发的快感。我是指，写作的快感。
 
在开始的时候，所谓写作，不过是混沌意识的分子以文字的形式在纸上进行的布朗运动。我至今都还没有弄清楚驱动这种运动的热是来自大脑还是来自上帝。那些随机的排列和轨迹被墨水记录下来我们可以称之为“诗”。诗是对热度、力度和速度的记录，它们不说明具体的事物、事件和意义，但会在整体上呈现心灵的状态。诗人，如果存在这种生物的话，是指这样的人：一、每个人；二、指勤于记录的人。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善于捕捉和记录心灵的运动，这种运动有时候非常微妙，只有异常敏感和熟稔文字的人才长于此道，这样的人就是通常意义上的“诗人”。但随着这个称谓的滥用，有些擅长用文字来篡改心灵图像，用文字来煽情撒谎的人也被误称为“诗人”了。不管怎样，诗歌作为人类最早掌握的文学形式，是哺育个人意志的乳汁。
 
然而这只是一个成长过程，十年，足够一个人成长，就像一季之于蔬菜。然后你要离开你成长的环境，去存在。存在就是消失的过程，或者，转换为另一种形式的能量的过程。虽然这种离开总会令人有一些伤感的回忆，但有那么一刻，你觉得你必须离开。那是因为对成长的厌倦，对成为他者的渴望。
 
十年前我离开了我的阳台，我表现得义无反顾。
 
当我从北京打电话给我妹妹，让她把阳台上的所有书籍搬运到成都时，又一个十年过去了。父亲也已经去世了两年。阳台作为一种客观存在还如其所是，但关于我父亲和我父亲的一切已经完全与它无关，它便只一种精神层面的抽象形式，一个破裂的宇宙泡，它内在的时间与空间的绝对消逝。
 
文学诞生于许多个这样的宇宙，它们消失了，但文学还存在，一如既往地影响着心灵与意志。在某种意义上，文学以这样的方式永恒：它就是时间与空间本身，或者，时间与空间的另一种形式。它从来不会消失，因为它一直在诞生。以一个个体生命的长度，无法体验到它的诞生与死亡，在这一点上，它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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