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谪仙人”---我说朱季海先生


作者：庞忠甲

---- 俯仰天地披星辰，指点江山饮沧海；不慕翰林侍凡尘，景行仰止揖清芬

百度百科
朱季海（1916－2011），名学浩，孔文子，苏州人，当代国学大师。16岁时师从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是章太炎先生最小的弟子。学术领域广泛，自音韵训诂之学而治文史，博通精微，著作丰富。2011年12月，朱季海先生辞世，享年96岁。

引言
关于朱季海先生，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起，我有过近距离景仰受教的多重机会，但行止匆匆，了解无多。至于先生号称“天书”的学术著作，一本也没有拜读过，老实说，读也读不懂，所以称弟子也是没有资格的。今日不揣冒昧，撰文“我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隅反三”乎。

季海先生历来潜心学问，遗世独立，风骨凛然，不趟浑水，羞与绛灌为伍，远离公众视野；生前无单位（组织）、无正职、无社保，几无安身立命之锥，甚至时有饿殍之虞。据查相关学术网站（“国学网”等）名录，素昧先生身影。莫说“大师”，就是“著名学者”、“近现代学者”、“当代学人”，乃至“生活在1949的以后的学者”700余人大群，概无片席之地（至今依然）。

先生仙逝后，钦慕者发表纪念文章，纷纷推崇为“国学大师”。“百度百科”、“搜狗百科”等相关词条，也不吝称起“当代国学大师”了。不觉感慨系之，心生疑义：这个大师不大师的，谁说了算？值得当真、稀罕吗？

都说朱先生是奇人、怪人。今日追认美称，尊享“凌烟阁”，固然是敬仰先生的后人们的善愿；但愚以为透彻领悟其人“清、奇、古、怪”的真谛，尤为纪念先生的深刻要义所在。惟其如此，谨斗胆补白，说说我的“渊源（杂忆？）”，提出我的“天问（天对？）”。


********

1952年秋日，苏州市四中（原桃坞中学）高三历史课上，出现了一位洵洵儒雅的代课老师朱季海先生，教授方法别开生面，时不时引导师生自由对话，即所谓启发式吧。

代课时日无多，先生飘然离去。

那时我在四中小有文名，充当学生会学艺部（宣传部）长。低一届的沈晓春是个痴迷发奋的“文学青年”，我俩“以文会友”，渐成莫逆之交。晓春懂事，得知朱先生是大有学问的高人，尽管不再来校，执弟子礼益恭，时而邀得先生莅临家中小坐。

晓春家是状元陆府姻亲，居住学士街北头内有太湖石假山的中式宅院。偌大堂屋颇多文物陈设，季海先生说像小小博物馆呢。

我本酷爱自由驰骋文艺天地，填写高考志愿时，感悟不合时宜，决意科技报国，选择“动力工程”类，进了南京工学院。晓春后来考入苏州师范。寒暑假回苏，常在晓春家幸会朱先生聆听教诲。说来先生与我都在东吴大学苏州附中念过书，是忘年同窗呢。

先生平易善待我等晚辈，谈笑风生，海阔天空，百无禁忌。我们纵论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罗曼. 罗兰、泰戈尔，米开朗琪罗；听先生绘声绘影介绍牛津大学启发式教学师生互动方式（不以国内教育界现状为然），慨陈中华汉族较之斯拉夫民族的文化优越性（不以“一边倒”为然），讲说方言古语异同、语言流变源流（醍醐灌顶，茅塞为开），酣畅淋漓揶揄无耻文人郭沫若（不以斯文扫地现象为然）。记得我展示南京捡来的雨花石，讲起雨花台上有毛泽东题词“死难烈士万岁”，先生愕然质疑：死难烈士可称万岁乎？

先生偶亦光临我家。曾借去钱穆的《国学概论》和译本《耶稣传》等，归还时盛赞《耶稣传》是好书。一日见我手捧歌德诗集《野玫瑰》，特意推介“诗人中的诗人”雪莱，不久携来《SHELLEY’S POEMS》（J M DENT & SONS LTD，1907初版，1926再版）上下两册惠赠；此刻犹在我案头。

某日晓春告我，先生赞其“才情”，称我“才气”，揣摩有逊后者，似有失落。呵呵！

1957年夏，毕业前夜，恭逢“百家争鸣”、“引蛇出洞”。小子不意“才气”稍溢，博得一顶“中右”（载入档案，内控隐形）帽子；统配山东电业前线报到，开始了鲁中十六载可歌可泣跌宕起伏生涯。

听说朱先生16岁师从朴学大师章太炎（1869-1936），是最小弟子之一，聪颖过人，悟性超凡，深受器重，曾任太炎国学讲习所主讲人。先生学贯中西，精研国学，通晓英、德、日、法等多国语言和梵文、藏文，书法也称一绝；1946年起曾在南京国史馆工作两年；主要著作《楚辞解故》，因深奥难解，被称为“学界天书”。

我们知道，朱先生没有固定职业，没有固定收入，没有社会福利（是谓“三无”人员），生活相当拮据。那时几乎人人隶属于一个单位（组织），像这样纯处游离状态的盛年学者，可谓绝无仅有。据传江苏师范学院（原东吴大学，现苏州大学），有意恭请出山，先生答称：薪水由他定，每节课只上25分钟，并且不参加教学以外的会议活动。是为体制所不容，校方知难而退。莫非执意自外滚滚红尘？

先生对于当代名家学人，似乎没有什么瞧得起的。一次我请教有谁称得上方今中国传统文化领域真才实学之士？先生即答陈寅恪，还指拨了难字“恪”的发音和意思。可见并非目空一切，只是心怀一杆重量级砝码的天秤。

我虽背上“中右”包袱，仍自命思想革命进步，对于先生矜持傲世，沉湎思古幽情，满腹故纸堆里的学问，不知“古为今用”、“推陈出新”，“自外盛世”，“蹉跎岁月”，深不以为然也。

先生处世之道，也不为恩师章氏家人认可。太炎公子章涛在家母同一单位工作，曾偕夫人来我家小坐，谈到朱季海，说师母汤国梨（1883-1980）不愿理会他。据称1955年4月，政府安排铁道专列为太炎先生灵柩从苏州章家后花园迁往故乡杭州西湖南屏山麓举行安葬仪式，朱季海要求随行，被老夫人坚拒，先生跪地嚎哭，仍不得上车云云。

朱先生不能给家里提供经济来源，家庭生活负担一直十分沉重。据说因此与家人视同陌路。

夏去冬来，继而经历了反右补课、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反右倾机会主义、社会主义教育（四清），以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等一项比一项惊天地、泣鬼神，史无前例的超大规模社会实验。

期间年度回家探亲，从晓春那儿得知朱先生依然故我，自负不凡，清贫度日。先生偶尔驻足我家，清谈之余，总要便饭招待。后来与晓春等几人都谈起了先生“蹭饭”之困扰；那时家家粮票不继，经济紧迫，家人未免啧有烦言。但我辈明白，定当不露难色，勉力供奉，勿容怠慢也。

文革是一场反人性的运动，但历经较量折腾之余，后期多地在照顾职工家庭团聚的异地调动方面，不约而同网开一面。1973年末，我走上了梦寐以求的返乡路。

我的四中同学鄭志祥，交大机械系毕业，是时也从外地调回苏城，后来出任苏州市职业大学校长。志祥原有文科倾向，同晓春和我三人成为推心置腹的良友。志祥也是朱先生的粉丝，夫人乃明末诗人瞿式耜后裔，擅长山水、工笔花卉和水粉画，不久师从朱先生称女弟子。

随着批林批孔和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到来，人心思变，暗潮汹涌，宛然山雨欲来风满楼。物极必反，此其时也。1976年金秋，中华大地终于拨云见日，迎来大地重光。

晓春就职苏州博物馆，文革中“站错队”，遭单独禁闭一年之久，身心伤害极其严重；较之敝人体尝四十多天铁窗风味，不可同日而语。

朱季海先生集华夏“四旧”暨“西方腐朽”于一身，不免受到横扫、揪斗威胁，好得险情擦身而过，居然毫发无损。失之“三无”，焉知非福乎？

时至1978年，晓春仍未得彻底平反，郁郁中旧疾急性复发竟至不治，英年早逝，痛彻此心！

文革后，先生仍然隱而不出，一介自由之身，据说常在园林茶座幕天席地读书“办公”。

1979年孟夏某日，我在志祥带引下，到拙政园茶座一隅找到朱先生，敦请参与一项“高端”社交活动。缘由如下：

苏州金门内伍子胥弄小巷深处有座园林式旧宅，主人陈姓医师，年逾七秩，当过新四军将领，反革命劳改犯，从青海甄别释放归来，居家潜心研究实验，创制了一种兼备磁力、热力和振动作用的治疗仪，具有广泛临床实用价值。但此老似有“化友为敌”脾性，昔日同僚多成冤家，苏州市医学卫生界就是他的集体“死对头”，其研发成果难有出头之日。

我是宿命般的技术革新迷，慨允老医师推介上达之请，乘赴京出差时，将此成果知会中央领导人陈云家人和清华教授钱伟长等，得到热诚关注；经举荐由总参二部邀请老医师父子来京为前部长曹祥仁治病；继而促成了1979年夏初苏州市委宣传部（文教卫生归口）为该治疗仪举办鉴定会。陈云夫人---营养学家于若木（1919--2006），在女儿和女婿（均任职中国科学院）陪同下驾临支持；钱教授也应邀出席。

陈家客人告我，将从北长街寓所迁居“海里”（中南海），拟自苏城带回些许书画挂壁生辉，委托敝人遴选古典精品充作条幅内容。当时手头缺乏资料，图书馆旧书尚未启封，我请宣传部张部长批条，去苏州图书馆化了半天功夫，从充栋书库里挑选了若干“政治正确”、意境相宜的名家诗赋。至于谁来写字，市委推荐当时声名鹊起的书法大家费新我（1903--1992），我则想起了久违的朱季海先生。

我闻知于老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极具正义感，喜欢结识饱学之士。朱先生长处公众视野之外，隐姓埋名太也过分，我有心借个机会，推动他露露真容。尽管闻知先生吝笔惜墨，一字难求。

庆幸朱先生首肯了我恳切的建议，但说好久没写，怕写不好；是谦逊吧。实质问题是，先生文房四宝缺其三，没有好纸好墨好笔，如何是好？我承诺奉献家藏正品宣纸和嘉庆年墨锭，并购置上等狼毫。于是就这么说定了。

陈老医师在家宴请朱先生，先生进门即自嘲打趣：“你家如园林，我则以园林为家。”席间谈起于老夫人芳名若木，敝人自作聪明，想是“大智若愚”的意思，不意恰恰掉进了高深莫测的《楚辞》文海。朱先生脱口便说，“东极扶桑，西极若木。”原来《离骚》有句：“折若木以拂日兮”，是为《山海经》神话中的树名，有道太阳从东方扶桑那儿升起，在西方若木这里歇息。

苏州十全街南园宾馆北苑有座大气壮观的三层三开间青砖西式楼房，据说曾是蒋介石行宫，新中国在此接待过许多中外高层人物，充当过林彪的“半个家”；现今招待于氏一行下榻。是晚我来此会晤，报告所选名家诗赋，不想若木夫人应声娴熟背出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等系列佳句。

夫人原籍山东临淄，曾是文物典盛的齐国古都，正在我工作多年的淄博市境内。她记得自己名字乃父亲选自古籍，但不忆其详。当我转述季海先生阐释“若木”出典时，大家惊奇兴奋不已。她女儿嚷嚷起来，“那爸爸就是太阳啦！”（这种关于太阳的话，两年前万万说不得的。）她（他）们热切期待着与博学的朱先生晤面。

翌日晚间，我按约陪同朱先生前来南园拜会于老夫人等。先生谈古论今，字字玑珠，相叙欢洽。记得期间提起夫人长兄，通晓梵、藏、蒙文、世界语等13种文字的语言学家，时任中央民族学院教授于道泉（1901--1992）。原来朱先生熟知其人，说来“奇怪”性向多有相似，宛有惺惺相惜之情。老夫人谈及乃兄笃信“苍蝇有灵魂”时，一众不禁莞尔开颜。

若木夫人显然对朱先生考据学等方面的功底造诣印象深刻，询问先生可愿去故宫博物院任职。我也揣摩兴许为吾师施展大才好去处，岂知先生爽快回应：“不想离开苏州！”吴门悠悠，何等宝地，何其有幸？

磁疗鉴定会顺利结束后，陈家小夫妇约我一起驱车去两位书法家处登门取件。约莫中午时分，我们先到费新我先生家，阖府正围桌进餐，菜肴丰盛，气氛热闹。取得墨宝致谢后，随即转往清洲观前2号朱先生家。

传闻先生素不在家待客，甚至不容家人随意出入居室。今番我等就以“不知不罪”姿态闯关来了。

朱府邻近繁华的观前街东头，是先生父辈传下来的的两层青水砖老屋。推开岁痕斑驳的黑漆木门，我等直登二楼，踏进了先生日后命名为“初照楼”、不足20平方米的书斋兼卧室。先生对我辈还是容忍了的，反倒像忸怩不好意思呢；这里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单人床、书架，小饭桌和不大的书桌，几乎没有可以请坐的地方啊。

先生正独自用膳，一盅蚕豆配白饭。

那条幅已写好，摊挂在书桌上。就我审美观言，清奇有味，顺畅未足乎。先生说，“很久不写了，所以写不好，但总之是我的字吧。”无论如何，这是宝贝了。

我见条幅上款称于若木方家，无知而好奇，叩问“方家”何意？先生说源自《庄子》“大方之家”一词简称，是尊称对方为有学问的人。

我等闯关既毕，不便恋栈，就此匆匆鸣谢告辞。

其时，国家迎来“科学的春天”。我作为国家科委某重点能源科技项目发起人和技术负责人，应对学术上和关系上的纷繁挑战，夜以继日，事务倥偬，再也没有去园林或“初照楼”叨扰朱先生。

先生也是难得光降。记得一次来我家，谈及自感精力不济，希望有人帮他作口述记录，仿佛有意重演当年先生笔下走龙为太炎公满腹经纶留芳传世故事，可奈小子忙碌之际，胆识未足，不敢自告奋勇。后见报道有人做到了，但大部记录竟遭祝融之灾；憾哉珍品若此，何不早早输入电子系统？

那时听到传闻：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仰慕朱季海先生大才，请去南大任教。先生开出条件，大体与以前关于江苏师范学院的传言相似，包括“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之类，显无现实可操作性。

1983年6月，我作为访问学者赴美国进修，随后奔波大洋两岸效力中美能源科技合作事宜。1985年10月22日，我从北京乘13次特快南下，随带一只可爱的小波斯猫，女车长声称按规定要扔下车去，我说要扔连我一起扔。这时同一软卧包厢的老者，以爱猫者身份代为缓颊，保全了我等性命。随后互相介绍，原来好心老人正是德高望重的匡亚明（1906-1996）先生，时年79；原南京大学校长，1982年起转任名誉校长。同行年轻人是他秘书。

匡老同我谈起了孔夫子。

他说在延安杨家岭窑洞就向毛泽东陈述孔子思想可用。毛以为：此事当在革命胜利后再议，如今蒋介石在尊孔，我们要举马克思的旗帜。

匡老高兴地说，今已成立孔子基金会，他是首任名誉会长，期许曲阜终将成为比美耶路撒冷和麦加的世界级思想文化信仰圣地。他关注我从事的能源科技项目，还打听孔子在美国的境遇，交谈十分投机。匡老打开皮箱，取出一册油墨馨香的精装新作《孔子评传》签名惠赠。这番启示，引导我后来探究“天下第一奇冤---真假孔子双包案”，写下《孔子密码--儒家学说的现代诠释》一书（香港中华书局2005年12月出版）。

邂逅中，我想起了关于匡氏慧眼识英才邀聘朱先生未果的轶事。特此当面请教其详。岂知匡老答称不知道朱季海其人，更没有请他任教这回事，传闻纯属子虚乌有。还补充说他不管苏州的事情，似乎与苏州方面有过不愉快的过节。

想来上述关于南大和朱先生的传闻，可能出自原先江苏师院旧事的“修订再版”，后来几乎成了每篇纪念文章不可或缺，声气雷同的标配。虽然无伤大雅，但既然我可证伪，应当在此有所说明，以免继续以讹传讹。须知先生固守“采之有信，考之有據”信条，诤诤君子，要的是率真无伪也。

其后我常居美国，难得返乡之行，总是匆忙来去，再也没有见过朱先生。有时从网络资讯获得鳞爪消息，欣见苏州市委宣传部领导关心先生生活，惠予挂职顾问，提供数百元“车马费”不无小补（不至于饿死）；以及担任过苏州铁道师范学院文学、史学和美术的“学术带头人”（“只接受学术咨询，不上课，不带学生”。）还见到了先生受访回应“国学大师”文怀沙是否骗子等报道。

2011年12月21日，冬至前夜，先生卧床数月后，安详驾鹤，天悬地隔。享年96岁，长眠姑苏灵岩山南麓。

先生留有著作《楚辞解故》、《庄子故言》、《南齐书校议》、《南田画学》、《涛画谱》、《说苑校理》、《新序校理》、《初照楼文集》等。


“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吾既已得为人，是一乐也。”（刘向《说苑·杂言》）然则何以为乐乎？

昔年被放逐的屈原（公元前340或339年—278年）作“天问”，提出不下170个回肠荡气的问句；被贬謪的柳宗元（773—819）回应“天对”122条。他们涉及人生价值的讨论，体现了寄望君王美德以图“出世见用”、“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挫败之余的彷惶、压抑、悲愤之情，乃至对于天理何在的困惑和怀疑。

季海先生纵有大智慧，总是血肉之躯情理中人，却无悔无畏作出了迥异同时代亿万国人，甚至古今中外有史可稽的任何高人逸士难于相提并论的选择。

先生冷对天下沧桑巨变，自外名利尘务，长处“三无”窘境，常年衣食不继，“累累若丧家之狗”，无异自我放逐、自我贬谪。对于一浪高过一浪的史无前例的奇特社会实验，我只听过他笑称“躬逢其盛”，一言带过，既不怨天，更不尤人。他说：“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需要的是时间”。孤寂无闻，安贫若素，自信满满，执着进取，唯兴所至，心明思诚，埋首“曲高和寡”、不胜佶屈聱牙的训诂考证之类古僻艰涩学问，专心致志其独特的创造性学术思维活动，满不在乎自己的努力产生多少积极的社会效应，完全沾不上“出世见用”、“建功立业”的边；一甲子竟如一日，心无旁骛，踽踽独行，乐在其中，毕生不渝。

不要以为先生所事脱离实际。“初照楼”主人殷切期盼：“异日者，华夏文明必将蒸蒸日上；然则诸君之所学，行且与世界为有无，岂但文章华国而已哉！临颖邈然，企予望之。”（《汤定宇先生纪念文集题辞》）

作为对照，多少才俊学人，职位、待遇、荣誉三者皆备，主动或被动顺应后来证明为祸国殃民甚至希世浩劫的反复折腾婆娑起舞，不旋踵自取其辱。插白旗、打右派、肃流毒、斗权威、扫蛇神、大批判、挂黑牌、关牛棚、喷气式、俯首认罪、劳动改造、囹圄刑劫之余，身心伤残，乃至含冤九泉者，尊严尽丧，壮志难酬。

后文革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中国进入了历史上最好的发展时期。学界人物殿堂极一时之盛，但逐利取巧、浮躁弄潮大兴；至于所谓国学领域，迄今真伪孔子不分，心灵鸡汤泛滥，不知伊于何底也。

缘乎群贤昏昏时，斯人（The one and only？）独昭昭？

如果好奇求解，谦卑问声先生“凭什么”，不得不涉及人之所以为人“当行之路”天字号大哉问。

至于屈子“天问”、柳公“天对”，此情此心，其趣殊异；宣叙咏叹，遗恨千古，名高而实虚，唯余无解方程耳。

天何言哉？儒家至圣，“天之木铎”（天理传播者）孔子（公元前551―479）曰：“万物本乎天”（《家语．郊问》）。这个本，既指一切事物的本源，也是万物运行规律性，亦即所谓人生“当行之路”的本源。儒家心目中，天即理也，其尊无对；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这个天。“视之而勿见，听之而勿闻”，但“体物而不可遗”，“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以行与事示之而已也”。故而“亦曾仰问天，天但苍苍色”（白居易）；“吾道终穷否，徒歌莫问天”（朱季海）也。

人类的存在，很像一项天工开物的宏大实验。“万物之本”没有把一切的一切都设计定当，没有把一饮一啄都安排好了；换言之，天将人间的事交给人类自己来管，运用灵性能力去认识和掌握事物的规律性，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开创新途，无可推诿。借用今日资讯时代术语，造物为每一个人配备了必要的硬件，提供了独一无二的“灵性”基本软体---创造性思维能力；所有未来发展，要凭人类天赋灵性自求多福了。

“唯人，万物之灵！” （《尚书.泰誓上》）。“灵性”，亦即天赋特秉的创造性思维能力，是人类得以超越其他一切生命体之上的唯一体征。

恩格斯把人的需要分为三个层次：生存、享受和发展（《马恩选集》第3卷）

生存和享受是一切生物的共性，发展则是人类特有创造性的自我肯定和超越。

人之所以为人，或者说人生在世的至高价值，就在于充分发挥天赋特秉的创造性思维能力，贯彻唯人类独领的发展天职。否则，如果打击、压抑了这种非凡的灵性能力，或是隐而不发，如有若无，安於现状，以为满足，尽管人模人样，莫非有意无意放弃或埋没了人之所贵的根本特性，堕落、倒退、返祖，把自己与非灵性的兽类动物划上了等号？

发展可以是正向的，也可以是负向的。正向者固以利己心为始发驱动力，但以利他（而非损人）为实现利己目的的条件，因而也产生利人效果，改善民生，造福人类，驱动社会进步。负向者损人利己，或损人而实际上未必利己，为害他人以至祸延社会，甚至也毁掉自己。

因此，国家、政府、社会存在的终极意义就在于构建一个有利于人们循正道顺畅发挥天赋特秉的创造性思维能力的大环境。循此以进，科技进步，制度改良，德厚流光，由小康而臻大同焉。

人类大家庭如果幸未陷于歧途反被发明创造（核武、生化、AI？）误了自家性命，则有望自我完善、自我超越不止，构建成功美好和谐的“命运共同体”，进入如仙若幻的人间天堂境界，“与天地叁”也。

孔子如此描绘大同社会美景：“大同社会正道盛行，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实行选举贤达能人主事的民主政治。男女平等，琴瑟合谐，相处美满。人际关系讲求信任、和睦。人们不仅孝敬自己的父母，爱护自己的子女，还有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做到老人安享天年，壮年得展所长，少艾成长良好，鳏寡孤独和残疾病人都能得到妥善照顾。那时生产发达，财富充足，只怕物资多得失诸浪费，不必为生计困乏而烦恼，但以多多贡献自己力量为人生乐事。社会秩序之佳，阴谋诡计、抢劫偷盗和破坏活动绝迹，人们真正可以享有夜不闭户，免於恐惧的自由。”（白话译自《礼记．礼运》）

证诸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生产力发展进步，生产关系相应变革，以个性解放获得自由作为人的价值目标，由科学社会主义而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人们终将摆脱了盲目必然性的奴役，把自己能力的发展作为目的本身，实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

马克思设想，社会主义社会解放了个人和社会的创造潜力，科技突飞猛进，生产力极大地提高，物资财富充分涌流，迫使人们奴隶般服从分工的情形从此消失，阶级差别、城乡差别不复存在，劳动不再是谋生手段，而是乐生的生活第一需要。这种情况下，“个性的活动也不再表现为劳动，而表现为活动本身的充分发展……这是因为一种历史形成的需要代替了自然的需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在那里，非孤立的单个人的所有制，或联合起来的社会个人所有制，是一种非特定占有的所有制，是个人再也不把生产资料的个人所有与否作为自己生存的物质前提的所有制。“许多生产工具应当受每一个个人支配，而财产则受所有的个人支配”，体现了以个体自由为基础的“联合”，将要形成一种自由人的联合体，建立起人类真正自由的社会生存方式。

于是，有个性的个人可以追求全面发展自己的能力。如同恩格斯所说：“每一个有拉斐尔的才能的人，都应当有不受阻碍的发展的可能。”人们今天可以做农夫，明天可以作科学家，後天可以当作家等等，在生活和活动中充分展现个人生存的价值。社会终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务虚至此，言归先生本传。可以见得，朱季海先生虽是现实社会必然王国的异端，他的一切超常行为，恰与未来理想社会当循之道丝丝入扣，等而上之，堪为自由王国得其所哉的真人楷模。

在那里，没有徒然虚耗人类宝贵创造力的自我折腾（浪费光阴的“开会”，搞不尽的整人运动，欺骗性宣传口号，虚假的歌功颂德，热衷内斗、自相残杀，以权牟利、自私贪婪带来绵绵灾祸......）。先生言简意赅：“我需要的是时间”，当然能最大限度得到满足。

在那里，没有“三无”悲情，“联合起来的社会个人所有制”保障人们不必为生计困乏而烦恼，但以多多贡献自己力量为人生乐事；无需奔波“蹭饭”，不会为“养家糊口”生计所窘。

在那里，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追求全面发展自己的能力，在生活和活动中充分展现个人生存的价值。“无偿的劳动才能导出不朽的事业。对学术的强烈渴求是一个学者生命的动力，而自由的学术研究又是学术生命延续的保障。”（朱季海语）自是学术成就不可限量，美好人生长乐未央。

如是我云：先生仿佛来自如仙若幻的自由王国化境，跌落在很不完美的必然王国现实世界的先行者。大不同于俗界俊杰英才，他洞悉一切自我折腾的无谓无稽，决以“三无”为自清、自重、自保优化选项，坚贞不移履行其自由发挥创造性思维能力的天职。

如是我云：先生好比天赋使命临世，注定同严酷的现实大环境格格不入，背负苦难十字架，穿行重重荆棘路，走完“我從不局限自己，......可以毫無愧疚地說，我沒有虛度年華。”的一生。著作煌煌“天书”之外，凭借“行为艺术”留下了新一章现代启示录。

如是我云：先生宛若未来人间天堂贬降的“谪仙人”，谴坠姑苏名城，漫漫（近）百载，独立特行，以孤寂悲壮非凡经历和出类拔萃学术成就，烘蒸郁衬展示时人：必然王国无可奈何的历史局限性，“万物之灵”个性解放的必由之路，自由王国美景良辰赏心乐事端倪可见。----“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以行与事示之而已也”。

马克思认为,真正的人类史尚未开始,我们还处于＂史前史＂时期。

敢望有心人高明诠释先生迥非寻常的现身启示，制作一部畅想继往开来、未来胜景的史诗高度影视剧。

########
2018年3月28日

作者联系电邮： paulzj2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