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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这里的人,走起路来很美
送交者: pchome[♂★★★★金币钱庄★★★★♂] 于 2019-04-24 18:24 已读 605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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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顾恺之洛神赋图卷(宋摹) 局部



诗词地理志·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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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华北平原的邯郸,据晋、冀、鲁、豫四省要冲,西依太行山,南眺中原与黄河,虽然如今的存在感不强,却曾经赫赫有名。



作为古赵国的首都,长达百五十余年的岁月里,它为人们贡献了无数成语典故:邯郸学步,纸上谈兵,毛遂自荐,奇货可居,完璧归赵,负荆请罪,一枕黄粱……



这些成语典故,看上去几乎涵盖了人生的各个阶段,至今依然是大家写文章时取之不竭的表达资源。



唐末诗人胡曾擅于咏史,每至一地,必以地名为题,作七绝一首怀古。他自然不会放过古城邯郸,写邯郸的咏史诗,即用“邯郸学步”典故敷演而成:



晓入邯郸十里春,东风吹下玉楼尘。

青娥莫怪频含笑,记得当年失步人。



这个故事最初见于《庄子·秋水》,说的是燕国有个少年,听说邯郸人走路姿势优美,于是长途跋涉来到邯郸,学习当地人走路的姿势。最后他不仅没有学到邯郸的走姿,还把自己原来的走姿忘记了,最后只好爬着回去。



千年之后,诗人行经赵地,在春天到达邯郸,自然想起与此地有关的这个故事以至于发笑。



这只是其中一例。邯郸承载了如此多的故事,主要是因为,作为“七雄”之一的赵国的首都,它在当时已是天底下的主要都会、一线城市,位置特殊,经济繁荣,是诸多人物和事件必然的交汇之地。



再往上追溯,早在商朝末年,商王即于此地建有别馆离宫——或许是因为此地离商王朝前后两都邢(今邢台)和殷(今安阳)距离都很近的缘故。



自有城邑以来,绵延三千多年的建城史上,邯郸城的名字从未变更过,这在城邑名址更迭频繁的古代中国,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



邯郸作为赵都的历史,终结在公元前228年秦军破城的瞬刻。昔日出生于邯郸、成长于邯郸的少年赵政,此时在秦王的宝座上已待了十九年,正处于年富力强的三十多岁,离他真正混一宇内,还有七年。



而赵国,从公元前307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军事改革开始,到覆灭,已经过去八十年的光阴了。



赵武灵王为邯郸留下的丛台至今仍在——虽然其中建筑早不复战国旧观,但故址依然,足以惹动后人怀想感叹。



作为当时的一系列建筑群的合称,这里是他检阅军队和观赏歌舞的所在,是赵都象征与历史见证。



直到明朝,“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到访邯郸,写下《丛台》诗,依然念念于发生在此的繁华往事:



邯郸多侠士,赵地产名倡。

日夕高台上,欢宴殊未央。

黄金饰舞榭,白璧缀砍梁。

安见千年后,空令春草长。



大概是从战国开始,邯郸一带的民风就已经形成:重义轻生,豪放任侠。到了唐代,唐人修撰前朝历史《隋书》,在《隋书》的《地理志》里总结燕赵之地民风,就说这里“悲歌慷慨”“俗重气侠”。这就是诗的第一句的来源。



如果说“侠士”是邯郸的男性气质的集中体现,那第二句所谓“名倡”,则是它的女性气质的集大成,指从战国开始即知名天下与后世的“邯郸倡”——出身于邯郸的女性歌舞艺人、乐人(只是艺人,并非后世之娼妓)。



以赵女为主的邯郸倡是此地繁盛的歌舞文化的象征,与燕赵侠士一道,构成了这座名城“刚硬”与“柔软”的两个面相,直到唐传奇《枕中记》又贡献出了“黄粱一梦”的新典,为它增添了梦幻、虚空的维度……



诗的后面六句,写的是丛台,诗人遥想它昔日的繁华与欢宴,舞榭歌台,雕梁画栋,都极一时之盛,而千年之后来踏访,只见春草蔓生,废墟一片。这今昔之慨,就在往日的繁华与今日的衰颓的对比中而来。



而后人以诗词书写邯郸的诸多作品中,邯郸的往日繁华和逐鹿雄图,都浓缩在了“丛台”这个意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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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的刚硬与任侠,不止体现在战国时代。直到唐朝,在当时人心目中,说起仗义轻生的游侠,“邯郸少年”“邯郸儿”都是必不可少的关键词。



高适有一首长诗《邯郸少年行》,借乐府旧题,表面写邯郸游侠,实际上是以此自况,是对自身经历、境遇与心曲的揭示。



不过,正因为战国以来邯郸城街市的繁荣,歌舞的发达,孕育出一种豪放轻纵的生活形态,才使“邯郸少年”与后世充满任侠精神和建功立业抱负的青年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精神的联结: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

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雠身不死。

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

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

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

以兹感叹辞旧游,更于时事无所求。

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诗中虚构的这位邯郸游侠子,自小生活于邯郸,且对这种出身非常自豪。在发达的邯郸市井环境中,家资巨富的他于赌局一掷千金,多次与人结仇却能全身而退,家中日常歌舞纷纷,来客如云,终日陷在这样的热闹当中。



但事实上,这种生活并不是他真正期待的,他真正等待的是如同战国时延揽三千门客为国效力的平原君那样的人物,能赏识他的能力的主君。




未知肝胆向谁是,没有遇到赏识自己的人,这一身才华与力气,又该使向何处呢?



豪侠生活固然好,一旦千金散尽,今人世故,马上就会离你而去。所以这位邯郸豪侠对之前的那种生活其实是不满意的,他要的是更广阔天地的作为,这样的机会到来之前,他选择了和同类痛饮美酒,西山涉猎,以彰勇武和豪气。



对于豪侠的生活来说,除了重诺轻生、射猎纵博之类,沉浸在曼妙的歌舞之中更是他们的日常。



勇武任侠,冶游佚荡,是以邯郸为中心的古赵文化的核心特点,而又各自集中体现于战争时期和和平年代。



赵女擪鸣琴,邯郸纷蹝步。

长袖曳三街,兼金轻一顾。

有美独临风,佳人在遐路。

相思欲褰衽,丛台日已暮。



这是南朝齐时期的文学家、苏州人陆厥的诗《邯郸行》。



“擪”,是按压的意思,指赵女弹琴时手指的动作;蹝步指轻快的步伐,形容邯郸舞女的舞步——对于那个“邯郸学步”的典故来说,燕国人要学的,或许正是这种轻快的舞步。



陆厥笔下的各色赵女,善于弹琴与舞蹈,衣装华美,而使人挥金如土地去观赏她们的歌舞。兼金指价值倍于常金的好金,泛指多量的金银钱帛。



所有这些对“邯郸倡”的形容,不过是为了烘托第五句出场的主角,一位思妇,一位临风独立的一位美人——



她在日暮时分的邯郸,提起衣襟,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注视着远方(遐路,即长途),思念那个尚未归来的人。



和陆厥差不多同时代的柳恽,有三首《赠吴均诗》,其中第二首向友人诉说自己近日来的旅途情形——



渡过伊水和洛水,来到漳河的上游,古赵之地,这里盛产美女,容色艳丽,带着春天的气息:



远游济伊洛,秣马度清漳。

邯郸饶美女,艳色含春芳。

鼓瑟未成曲,踏屣复翱翔。

我本游客子,情爱在淮阳。

新知谁不乐,念旧苦人肠。



诗人在此地遭遇了如此多的美女,她们容貌姣好,又有婉转的歌喉、曼妙的舞姿,又那么善解人意,很是让他这样的游子动心。不过他的所恋远在淮阳,与新知们欢好时,倒是时时刻刻念着旧人,这很是煎熬人的心肠呢……



生活于战国“音乐之都”邯郸的这些美丽赵女,有些生活在社会下层,以献艺为生、歌舞娱人;有些得以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当时的宫廷,“饰后宫,充下陈”“遍诸侯之后宫”。



赵王迁(末代赵王)的母亲,就出身于邯郸倡。



赵女及邯郸倡中的佼佼者入选宫廷,通过受宠和生育的方式分享到政治权力,从战国到汉代——譬如汉宣帝的母亲,以及一位南越王太后,都出身长安倡;



甚至汉武帝的宠姬、“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的那位李夫人,虽是赵国故地中山人,但从她能歌善舞的特点来看,说不定也和邯郸倡有着密切的关联。




另一位出身邯郸倡的人物更了不得——秦庄襄王的夫人、秦王政(即后来的始皇帝)的母亲赵姬,一位音乐与歌舞修养相当丰厚而又天生丽质、容貌绝美的赵女,后来以太后之尊控制秦国政权数年的厉害角色。



晋末入南朝宋的孔欣,有一首《置酒高堂上》,语及邯郸倡。可见直到汉代后数百年,邯郸倡的美艳、才艺和影响力,依然倾动人心:



置酒宴友生,高会临疏棂。

芳俎列嘉肴,山罍满春青。

广乐充堂宇,丝竹横两楹。

邯郸有名倡,承间奏新声。

八音何寥亮,四座同欢情。

……



及至中唐,白居易作《续古诗》,还没忘记邯郸倡足以倾动君王的美色和才艺:“邯郸进倡女,能唱黄花曲。一曲称君心,恩荣连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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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倡的儿子以治下军队灭赵后,以邯郸为首府于赵国故地设置邯郸郡,及至西汉,繁华仍在,有“富冠海内,天下名都”之誉,是除国都长安之外的重要都会,与洛阳、临淄、成都、宛(南阳)齐名。



东汉末年,邯郸郡的重心开始由邯郸城转移到邺城(今邯郸临漳县)——这里是战国时期西门豹治水的地方,曾属魏国。



而曹操在官渡之战战胜袁绍后,将此地作为他的大本营,并在晚年于此营建曹氏魏国的王都,其中的建筑,就包括著名的铜雀三台。



杜牧的名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即以铜雀台为曹操营建之政治中心的象征。



在汉末三国初期,以曹氏父子为核心,围绕着邺城,这里形成了一个“邺下才人”群体,孵化了后世所称的“建安文学”。



西晋时期,左思写下的《魏都赋》即以邺城往日的繁华为描绘对象。



那个年代,离曹氏父子建功立业的岁月尚近,魏宫旧物多在。等到了初唐,诗人们兴来吟咏这个主题,则更依赖于史料、传说和想象了。



譬如王勃的《铜雀伎》:



金凤邻铜雀,漳河望邺城。

君王无处所,台榭若平生。

舞席纷何就,歌梁俨未倾。

西陵松槚冷,谁见绮罗情。




金凤台是铜雀三台之一,邺城南边是漳河。前两句交代铜雀台的位置。



据说曹操曾置歌舞乐伎于铜雀台,朝夕消遣其中,临终分香卖履,意欲遣散,倒也算得上英雄多情。只是铜雀伎也好,君王如曹操辈也罢,都不在了。



数百年悄然流逝,昔年的舞榭歌台到初唐时遗迹尚存,令人怀想起当时的歌舞盛况,仿佛一切还没有离开,都凝固在了那个瞬刻。



曹操陵墓“西陵”旁遍植松树与槚树,无人到访,更不见一丝热闹的痕迹,哪想得到墓主人曾在歌舞丛中见惯多情呢?




李商隐尤喜以魏宫题材入诗,以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书写他恍惚迷离的情思。不过,他的笔墨很少放在曹操身上,而注目于曹植,甚至曹植与曹丕正妻甄氏的“绯闻”。



在《代魏宫私赠》《东阿王》等诗中,他将被后世传闻浪漫化了的甄氏、曹植故事的场景,统统放在了邺城:



《代魏宫私赠》

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

知有宓妃无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时。



《东阿王》

国事分明属灌均,西陵魂断夜来人。

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




诗中的宓妃与洛神,均隐喻甄氏。西馆指亲王宅邸,具体指曹植居所,漳河则是邺城的象征,甄氏的所在。



《洛神赋》写的故事发生在魏文帝黄初三年,而此前一年,甄氏已被赐死,葬于邺城。



曹植与甄氏可谓相隔人天,正如春松秋菊不同生于一季,然而精魂不死,无限的情意依然涌现于存者的梦中。




顾恺之洛神赋图卷(宋摹) 局部



促狭的李商隐,或许并不一定真的相信这段绯闻的真实性,但他肯定很乐意借题发挥:



曹操死后,曹植虽被封为东阿王,但权力集中于曹丕派出监视他的灌均之手,这位君王的悲惨命运,在于没有了父亲的庇护,所以他夜吊西陵,黯然神伤;




而曹植之所以没有在魏太子的角逐中胜出,成为天子,有一半原因是与自己的嫂子甄氏的不伦恋情……而这恋情,还写在了《洛神赋》里头。



恍惚迷离的情思,亦真亦幻的场景,它们并未发生在真实的历史里,而只是出自于后人的附会、诗人的授意,搬演于字里行间。



才子与佳人的相遇相惜,人生所有的缺憾和遗恨,都在诗人创造的异度空间里,得到了片刻的温存: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事实上,曹植拿到甄氏用过的金缕玉带枕时,已是存亡殊途了。魏国的多才王子目睹绝代佳人的旧物,怎能不睹物思人,相思成灰呢?



这“发生”在邺城的一切,不由得使人联想到,比李商隐稍早的沈既济撰写的传奇《枕中记》。《枕中记》说的,就是那个名为“一枕黄粱”的故事:



开元年间,卢生遭遇道士吕翁送瓷枕,在邯郸寄宿于客舍,白日里他枕着这个瓷枕而眠,进入了一个梦中世界。在梦里,这个普通的书生得以与大族崔氏成婚,又中了进士,历任显官,建功立业,备受荣宠,后来却遭人忌害,两度贬往岭南,年逾八十,因病去世。随后一觉而醒,主人家蒸的黄粱饭尚未熟呢,方知刚刚历经的所有荣悴悲欢,不过是短短一梦而已。



世间功业,富贵恩荣,悲欢喜愁,不过如同枕上一梦,短短一生犹如黄粱未熟的炊期,又有什么好执著的呢?



对念念于书写“相思”的李商隐来说,最放不下的那个“情”字又是否值得执著呢?



它仿佛更似梦幻的本相,不仅在追忆中呈现为如雾如烟的不分明,甚至在“有情”的当时,已是梦中一梦的惘然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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