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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那一场吐槽大会
送交者: zhaoyangjian[★少年怒马铁粉★] 于 2019-05-24 2:31 已读 536 次 1 赞  

zhaoyangjian的个人频道

原创:少年怒马 6park.com

01 6park.com

大雪纷飞,长安裹了一层诗意。 6park.com

朱雀大街的一家酒楼,进来三名男子。他们气度非凡,谈笑风生,径直走向靠窗的座位。 6park.com

猛然一看,这是三个成功人士,社会精英,可如果细看,从他们皱巴巴的素袍上,能看出落魄的痕迹。 6park.com

最年轻的那位叫高适,皮肤黝黑,一个月前,还在河南老家的庄稼地种麦子。 6park.com

穿青袍的叫王昌龄,刚刚做了江宁县丞,官俸微薄,是个月光族。 6park.com

年长那位一身白袍,腰间斜插一支羌笛,他已经辞官多年,名叫王之涣。 6park.com

此刻,三人一边落座,一边争论着一个话题。 6park.com

高适:说了半天,到底谁才是老大呀? 6park.com

王之涣:当然是我咯。 6park.com

王昌龄伸手打住:我不服! 6park.com

店小二一脸堆笑,快步走来,高适一把抓住小二的手: 6park.com

来,小哥你说,我们三个谁是老大? 6park.com

店小二两手一抱: 6park.com

三位爷,谁当老大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谁买单? 6park.com

三人对视,空气冷却了三秒钟。 6park.com

王昌龄摸出四文大钱:温一壶酒,要一叠茴香豆… 6park.com

店小二:客官,我们不是咸亨酒店。 6park.com

高适赶紧解围,只见他右臂一扬,手伸进袍子下面一通乱摸,竟掏出一支狼毫湖笔: 6park.com

“丈夫贫践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小哥儿,能赊个账吗? 6park.com

店小二摇摇头: 6park.com

别以为你是诗人我就不敢轰你。 6park.com

说话间,丝竹鼓乐传来,酒楼的重头戏开场了,薄纱飘摇,映出一群歌妓的曼妙身影。 6park.com

“啪”的一声,王之涣把信用卡拍在桌上: 6park.com

赶紧上酒,不差钱。 6park.com

店小二识趣退下,歌妓们缓缓登场。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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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出场的是暖场节目,比男人还爷们儿的梨园姑娘一通杂耍,青衣长剑,虎虎有风。 6park.com

王昌龄抿一口酒,提议道: 6park.com

谁是老大,咱们说了不算,一会歌妓小姐姐们上台,唱谁的诗多,谁就是老大,如何? 6park.com

高适:这个好。 6park.com

王之涣哈哈大笑:走着瞧。 6park.com

几杯酒下肚,只听满堂喝叫,口哨声起,一个小姐姐走上舞台。 6park.com

她身披薄纱,长裙拖地,头发挽着高髻,上插一朵粉红牡丹,那是长安最流行的时装。 6park.com

丝竹声起,小姐姐唇红齿白,嗓音带着忧伤,只听她唱到: 6park.com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6park.com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6park.com

头一句尚未唱完,王昌龄就斟满一杯,像在品酒,又像在品歌,一曲结束,他拿起粉笔,在墙上工工整整画了一道: 6park.com

我,一首啦。 6park.com

又一位小姐姐上场了。她梳着椎髻,身披锦帛,“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一开口,声音黯然销魂,她唱的是: 6park.com

开箧[qiè]泪沾臆,见君前日书。 6park.com

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 6park.com

…… 6park.com

高适也将酒一饮而尽,笑声里裹着边塞的风沙: 6park.com

不好意思,我也一首了。 6park.com

第三个歌妓也上场了,众人一片欢呼。这是一位网红,她的服装打扮与前两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手里多了一把团扇。 6park.com

团扇姐姐一开口,王昌龄又笑了,因为她唱的是: 6park.com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6park.com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6park.com

多么空虚寂寞冷的画面啊,这正是王昌龄火爆长安的青楼必点金曲,《长信秋词 》。 6park.com

王昌龄更得意了,在墙上又添了一道,冲王之涣说: 6park.com

我,两首了。 6park.com

王之涣淡定依旧,扫一眼台上,又瞄一眼墙上,轻轻吐出一个字: 6park.com

俗! 6park.com

什么俗? 6park.com

王昌龄逼问。 6park.com

姑娘俗。 6park.com

俗人也不唱你的诗呀。 6park.com

王之涣饮完一杯,胸有成竹:“这些姑娘都没品味,看到那个头牌了吗?”高适、王昌龄顺着王之涣的目光望去,舞台一侧,今天压轴的歌妓即将登场。 6park.com

“如果这位头牌不唱我的诗,我就认怂,要是唱了,你俩就向我磕头拜师吧。” 6park.com

高适、王昌龄是什么人物,边塞大神,会怕这个?就这么定了。 6park.com

琴瑟齐鸣,震天的欢呼声中,头牌缓缓登场。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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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姑娘一袭白衣,不施粉黛,全身唯一的艳色是她天然的嘴唇,举手婀娜,宛若仙女下凡。 6park.com

掌声平息,只听见,她用清亮的嗓音唱到: 6park.com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6park.com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6park.com

一曲结束,全场静默,而后掌声雷鸣。这首金曲,正是王之涣的《凉州词》。 6park.com

服吗? 6park.com

王之涣问。 6park.com

王昌龄:不服。 6park.com

高适:我也不服,兴许是运气呢。 6park.com

说话间,现场狂欢未歇,众人大叫: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6park.com

姑娘接连又唱两首,还是王之涣的诗。 6park.com

服吗? 6park.com

王之涣又问。 6park.com

今天我俩买单..... 师父。 6park.com

王之涣爽朗大笑:今天,不用买单。 6park.com

话音未落,刚才那位头牌小姐姐,已带着众姐妹走来,到三人面前,低头便拜: 6park.com

三位哥哥,能一起喝个酒吗? 6park.com

04 6park.com

熟悉唐诗的朋友或许看出来了,上面这个故事,叫“旗亭画壁”,旗亭就是当时的酒楼。 6park.com

我想说的是,大家看这个故事,往往被这三个男人的才华吸引,却对诗的背景不太关心。其实,这场看似风流潇洒的诗歌酒局,本质上是一场吐槽大会。 6park.com

我们一首首看来。 6park.com

彼时正值开元盛世,大唐如日中天,看不出一点衰败的迹象。然而,鲜花着锦的袍子里,棉絮已经有了腐败的气息。 6park.com

王昌龄的第一首,叫《芙蓉楼送辛渐》,这是对官场的吐槽。 6park.com

众所周知,王昌龄是边塞诗人,他二十多岁从军,沙场磨练。然后到长安,先考中进士,再考进博学宏词科,类似于考完研究生又拿下博士,相当厉害。 6park.com

可是朝廷只让他做了一个小县尉,多年不给升职,最后还被贬到湖南的龙标。宝宝心里苦啊。 6park.com

李白有诗“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就是写给王昌龄的,这时候他的称呼,叫王龙标。在龙标没两年,又被调往江宁做县丞。火车票搜集了不少,就是不升职。 6park.com

在去江宁赴任的路上,镇江芙蓉楼下,王昌龄要跟那个叫辛渐的好友分别了: 6park.com

哥们儿,洛阳的朋友如果问起我,就说我一片冰心,不会在官场上油腻。 6park.com

千百年来,这首诗最出名的就是这后两句。其实从才华指数上,我觉得“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更厉害。 6park.com

寒雨连江,楚山孤立。这意境,你品品,写个景都能把人写哭,“诗家夫子”的台头不是白拿的。 6park.com

王昌龄是条硬汉,不知道那天哭了没有,反正高适在送别朋友时真哭了。 6park.com

因为他的朋友死了。 6park.com

这个死去的朋友,叫梁洽,在家排行老九,高适那首诗,就叫《哭单父梁九少府》。 6park.com

梁洽是一个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 6park.com

十次科举,熬了无数个夜晚,终于考中进士,做了山东单父县尉,上任没多久,却因病去世,命运很悲惨。 6park.com

还好,他有高适这样的朋友。 6park.com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打开书箱,看到你写的信,好伤心啊。 6park.com

“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你在地下,一定很寂寞吧。你的家,也像扬雄的家一样,冷冷清清。 6park.com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子云”。子云,是西汉辞赋大咖扬雄的字,他留给世人的形象就三个: 6park.com

高冷、有才、穷。 6park.com

所以,后世文人只要觉得自己是扬雄体质,都会拿他说事。 6park.com

比如杜甫,写简历说自己“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我的才华,跟扬雄、曹植一样厉害。 6park.com

孟浩然发牢骚:“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我空有扬雄一样的才华,可惜没人引荐。 6park.com

刘禹锡被社会碾压,也拿扬雄说事:“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何陋之有? 6park.com

李白更厉害,族叔说他:“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为公一人。”——屈原、宋玉、扬雄、少年怒马…哦不,是司马相如,都被你超越啦! 6park.com

子云,唐朝诗人的精神堡垒。 6park.com

再回到梁洽,在这首诗里,高适还写道: 6park.com

常时禄且薄,殁后家复贫。 6park.com

妻子在远道,弟兄无一人。 6park.com

没权没势,做了小官也照样穷,终南山超级大别墅,万两黄金,都不属于高适、梁洽们。这种阶级矛盾,当时的高适笔力还不够,要到十几年后,才被杜甫写成金句: 6park.com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6park.com

高适哭梁洽,满满都是槽点,是吐朝廷?社会?还是命运?或许都有。 6park.com

男人不容易,那女人呢。 6park.com

也不容易。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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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的第二首诗,叫《长信秋词》,是宫女的吐槽。 6park.com

前方高能,请扶好坐稳,因为这首信息量太大。 6park.com

读这首诗,有必要先扒一下唐玄宗的私生活。 6park.com

白居易爆过一个料,叫“后宫佳丽三千人”,其实老白很厚道了,“三千”可能只是为了押韵,从数量看,也就是兴庆宫一个宫的数量。 6park.com

算上大内、大明宫,以及东都洛阳的大内、上阳宫,总共有多少呢?说出来吓死你,妃嫔加宫女,四万人。 6park.com

这么多女人,玄宗当然忙不过来,于是他发明一个游戏规则,叫“随蝶所幸”。 6park.com

下面,请用赵忠祥老师的语调朗读: 6park.com

春天来了,又到了动物们xxoo的季节。在兴庆宫的大草坪上,阳光温暖,气候湿润,一头玄宗从花丛间走来。在这里,有一群雌性正在等着他的召唤。 6park.com

性资源是稀缺的,一群太监咽了一口唾液,把各式鲜花送到雌性手里,她们插在头上、披满身上。玄宗伸出粗壮的双臂,把预先捕捉的一只蝴蝶放飞。 6park.com

他放飞了蝴蝶,也放飞了自我。 6park.com

花粉的香气,对蝴蝶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它落在哪个嫔妃身上,玄宗就在哪里停下脚步。一场雄性使用权的竞争,就这样以浪漫的方式,友好解决。 6park.com

大自然的神奇正在于此:一支兴庆宫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就能引起整个后宫系统的一场“龙倦风”。 6park.com

…… 6park.com

好,刹车。 6park.com

这个画面我可以写,王昌龄肯定不会这样写,他关注的,是连蝴蝶都见不到的那个群体,叫宫廷怨妇,所以这类诗,叫宫怨诗。 6park.com

诗名既然叫《长信秋词》,无非是拿汉朝的长信宫做个幌子。 6park.com

话说汉成帝有个妃子,叫班婕妤,一开始受宠,后来汉成帝移情别恋,喜欢上了赵飞燕、赵合德姐妹,班婕妤就进了长信宫。 6park.com

一年又一年,空虚寂寞冷。 6park.com

据说班婕妤写了一首《团扇诗》,最后四句是: 6park.com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6park.com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6park.com

她很害怕自己就像这个团扇,秋天一来,天气转凉,就用不上了,丢弃在箱子里,恩断情绝。 6park.com

《长信秋词》其实是一组诗,歌妓唱的是其中一首。我们再放一遍,就很容易理解了: 6park.com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6park.com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6park.com

她住在长信冷宫,早晨殿门打开,拿着扫帚打扫卫生,闲下来,手持团扇,度过漫长的一天。 6park.com

她再漂亮有什么用呢?还不如那只乌鸦。它刚从昭阳殿飞来,还带着那里的阳光,和君王的气息。(昭阳殿:赵飞燕住所) 6park.com

随然唐玄宗比汉成帝英明得多,但并不妨碍他给嫔妃宫女这个群体种下的怨气。 6park.com

蝴蝶可以双飞,乌鸦可以单飞,玄宗能怎么飞! 6park.com

所以这种事,王昌龄也很无奈的,只能写得这么委婉。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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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春风不度玉门关”。 6park.com

这首《凉州词》,江湖地位、诗的含义不需要过多解释,历代几乎所有的唐诗读本、名家大咖,把赞美的话说尽了。 6park.com

如果它是一颗珍珠,我们不妨看看它诞生的背景。 6park.com

唐史领域一直有个争议话题,唐玄宗时期是不是穷兵黩武?这属于战争动机的范畴,咱们不讨论。 6park.com

反正仗是打了,跟南诏,跟吐蕃、突厥、契丹,各种互殴,今天这个跪下叫爸了,明天那个又喊你孙子了,像打地鼠游戏。 6park.com

打仗这么苦,朝廷能做好抚恤工作也行呀。 6park.com

然而并没有。 6park.com

唐玄宗的后半生,废寝忘食,忙于研究蝴蝶的授粉机制,以及论证蝴蝶效应的科学性。 6park.com

军队、人民和朝廷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6park.com

有的士兵,十五六岁去北方打仗,四十岁打不动了,又被派往西线的军田。 6park.com

杜甫有诗:“一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巾,归来头白还戍边。” 6park.com

在军营里也不好过:“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6park.com

军嫂也一肚子怨气:“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6park.com

要是战死了呢? 6park.com

对不起,没有抚恤金,甚至官府连派人慰问一下都没有。玄宗后期,初唐那种“宁做百夫长,胜做一书生”的青春荷尔蒙直线下降。 6park.com

现在再看王之涣的吐槽,“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典型的春秋笔法: 6park.com

前线的兄弟们啊,你们整天吹那幽怨哀婉的《杨柳曲》有啥子用!君王的春风,是吹不到那里的。 6park.com

话分两头。吐槽归吐槽,自古愤怒出诗人。相比明清文人,大唐的愤青们至少活得痛快,这不仅没有抹黑唐朝形象,反而是大唐最性感的光芒。 6park.com

从这个角度看,吐槽,是唐诗的第一生产力。 6park.com

开篇那场吐槽大会,记录在《唐才子传》里,在结尾,作者只说王之涣太狂啦。 6park.com

我可以不负责任地告诉你,真实的结尾是这样的: 6park.com

三大才子被这一群歌妓涌进VIP包房,各种免单,求签字、求新诗、求带,并再次确立王之涣的大哥地位。 6park.com

三人大醉一晚,歌舞狂欢。临走,王昌龄把那名头牌姐姐拉到一旁: 6park.com

姑娘,“秦时明月汉时关”,要不要了解一下? 6park.com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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