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年怒马
01

这一年，长安城南的一座大院里，一场同学会正在举行。
多年以后，这群中唐文坛的尖子生，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叫“韩门弟子”。


正席之上，那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就是他们的老师，名叫韩愈。


彼时，在大唐国立大学做博导的韩愈，接到一个大活儿，给当朝皇帝唐宪宗的老爹唐顺宗写传记，书名叫《顺宗实录》。


众所周知，写史是高危职业。一个人一旦要写史，连卖保险的都不接你电话。


所以，这场原本庆祝的酒会，突然多了一丝告别的氛围。


酒过三巡，莫名伤感。
一个叫孟郊的大叔首先站起来：
韩老师，我要向你道歉。没有你的指导，我中不了进士。当时我落魄极了，正准备加入丐帮，上天让我遇见了你。


你说我的“月明直见嵩山雪”爽朗明快，给我了信心，在你的指导下，我真的考上了。你让我做人要低调，可我没忍住，膨胀了，竟然写出了“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我对不起给我缝衣服的老妈，也对不住你。


韩愈微微一笑：我懂我懂，金榜题名，谁不激动呢！可以理解。




02
一个30多岁的男人也站了起来，他头发刚刚冒出来新茬，青色头皮清晰可见，他的名字叫贾岛：
对不起啊韩老师，其实认识你那天，是我的套路。


我看到你的车队走过来，就想碰个瓷，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问你’推’字好还是’敲’字好。
推和敲哪个好还用问吗？多思考一个钟就明白了，我是故意的。


其实在你之前，这招我已经玩过一次了，那次碰到的大人物是长安市长刘栖楚，我准备的诗句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我问他是’吹’字好还是’拂’字好，他说都不好，把我拘留一夜最好。
于是我就被他关押了一整夜……那晚的秋风，真特么冷啊。


这厮不懂诗，也不体恤诗人。还是你韩老师好，拿我当兄弟。你走过那么多的路，竟然没走出我的套路，欺骗了你，我真的很后悔，我要再说一次对不起。


韩愈举起一杯酒，轻轻一挥：
我懂我懂，有好诗就要大胆自荐嘛。你看你后来写的，“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比元稹、白居易的格调高多了。


韩愈说完，众人哈哈大笑，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只有角落里一个人例外。




03
此人五短身材，干瘦，胡须稀疏，一双小眼睛，发出黝黑的光。
看到大家都在笑，他有一丝尴尬，干咳两声，也站了起来：
我李绅也对不住韩老师，当年我去考进士，只有一首“锄禾日当午”傍身。
韩老师不余遗力帮我写简历、教我写论文，还给我引荐大咖。可我后来却跟元稹、白居易写新乐府了。


韩老师是文章大神，而我只能写诗，辜负了韩老师的期待。
白居易这厮没个正经，整天拿我的身高开玩笑，给我取绰号叫“短李”，还把这写进诗里，“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还说什么“肉味经时忘，头风当日痊，老张知定伏，短李爱应癫”。他和小蛮那些事儿，我什么时候说过？还是韩老师人好。


李绅一口气说完，冲对面的一个中年汉子说：
老张，我没说谎吧。


叫老张的人点点头，证明李绅说得没错。


韩愈又微微一笑：
我懂我懂。形式没有高下，内容才是关键。我和柳宗元的古文，讲究“不平则鸣”，元、白的新乐府，讲究“为时而作”，只要讲实话、办实事，都是好文章。


又是一片掌声。李绅双手一抱，坐回椅子，又冲对面说：
老张，你也说说。




04
这个被白居易和李绅称做老张的人，就是张籍。


此刻，他也站了起来：
我也对不起韩老师。
想当年，我在南方流浪十年，以为这辈子再没出头之日，直到看到韩老师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我又看到了光。
我最仰慕的杜甫前辈，原来也是韩老师的偶像。


我模仿杜甫的诗，烧杜甫的诗，把纸灰拌在蜂蜜里喝下去，就是为了能写出杜甫那样的好诗。
韩老师收留了我，给我找了最厉害的模拟试题，我竟然一次考中，韩老师就是我的贵人啊。
而我，竟然写文章黑他，说他夸夸其谈不务实，说他不尊重佛教，还说他整天玩围棋、赌博，一点都没有人民教师的样子。


最不可原谅的是，我也去了白居易那里。尽管老白对我也很好，说我“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但我总觉得愧对韩老师，想必是伤了老师的心。


没等张籍说完，韩愈已经泪目：
我懂我懂。老张一辈子死粉杜甫，看看你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家家养男当门户，今日作君城下土。”多好的诗啊，可比你的文章好多了。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诗坛更需要你。虽然我与老白…..


韩愈似乎想到了什么，一番停顿，岔开了话题：
来，老张，祝福你们的新乐府运动。




05
一阵叮叮当当碰杯声后，酒意更浓，向韩老师道歉的人更多了。


一个叫李汉的人说：对不起啊韩老师…..哦不，岳父大人，我留在你门下，其实是看中了你闺女。


韩愈仍旧呵呵一笑：
我懂我懂，爱情也很美好啊。


一个叫刘叉的站起来，摸一下左青龙右白虎纹身：
我更对不起韩老师。
我杀过人、坐过牢，也被韩老师收留了，可我竟然拿着他的四斤黄金走了，还说那是奉承死人的钱。
韩老师不就是给人写写墓志铭，挣点稿费嘛，是我太毒舌。韩老师，你要是愿意，可以打我屁股。


韩愈依然面带微笑：
我懂我懂，年轻人嘛，都有犯错的时候。




曾写出“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卢仝的说：
对不起啊韩老师，我不该拿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卢照邻来吓你。


一个叫沈亚之的后生说：韩老师，我没听您的话以文为刀，而是去写了传奇小说。


另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也端起酒杯，他叫李贺：
对不起啊韩老师，我不应该让我爸叫李晋肃，害得我不能考进士，枉费了您一片苦心。
……


一个又一个学生站起来，一声又一声对不起，韩老师都轻轻回一句：
我懂，我懂。




06
发现没有，韩老师的尖子班，有猛人、狂人、怪人，有不良少年。
还有一些更夸张的，比如有人从海南千里迢迢走到长安，要加入韩门。


韩愈后来因“谏迎佛骨”被贬到鸟不拉屎的潮州，竟然有中原地区的学生追过去。


这些人五花八门，但他们有个相似的特征，都是通过其他渠道不能施展才华。韩门，是他们的希望。


韩愈曾做过太学校长、教育部部长，职责之内，他教的学生都是豪门贵族子弟。


这些后来被叫做“韩门弟子”的人，相当于韩愈业余时间搞的培训班




在中唐文坛上，韩愈是吃亏的。
他太严肃，怼天怼地，怼佛、怼皇帝，连潮州的鳄鱼都不放过。


他让人觉得没趣，不好玩，连个花边绯闻都没有。


他写的诗也不多，不像白居易那样通俗，有流行气质，也没有刘禹锡的豪迈，跟他一起写古文的柳宗元，也留下了千古名篇“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韩愈的成就，似乎就是那几篇要求朗读并背诵全文的《师说》、《马说》，导致我学生时代看到这个名字就讨厌。


反而越长大，越能明白韩愈的伟大。


韩愈到底有多厉害？为什么是唐宋八大家之首？
这个话题太大，我们只要记住300年后苏东坡对他的评价就可以了，那句话同样光焰万丈长，叫“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帅”。


这一定是当时的韩门弟子所想不到的。


他们能感受到的，就是在那个阶层固化、唯一的上升渠道“科考”被权贵霸占的时代，是韩愈给了他们公平。


要加入韩门，不看门第，不看出身，只看才学，只看人品，换句话说，在当时，韩愈最懂那帮在泥潭中挣扎的年轻人。


什么是好老师呢？
懂你的，才是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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