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孙大头很会安排，他先让黎明在学校操场上做报告，然后是机关干部和分校篮球队比赛。黎明的报告很受学生欢迎。结束后，包括袁慧在内的很多学生围着他问了不少问题。篮球比赛也搞得不错，全校师生蜂拥而出，整个球场人山人海。开始还是男子比赛，后来干脆每队加上两个女生。女生可以自由犯规，男队员稍有动作就得罚下场，另换他人。那些没上场的机关干部坐在场下虎视眈眈，就等着那位下去轮到自己上场表演。整个比赛欢声笑语，气氛非常活跃。
黎明不时找个理由时和袁慧坐在一起。他们使劲给场上的队员加油鼓掌，但彼此只是偶尔说上几句话。
 
三十二
分校毕业后，袁慧被分到区党委机关。她背着背包，提着小行李卷独自走到区党委大门口。忽然背后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袁慧闪过路边，见一个年轻英俊的青年军官从自行车上跳下来。
“同志，刚到区党委报道？”青年军官说：“认识一下，我姓甄，叫甄宜，也在区党委工作。我来帮你拿行李。”说完一把抓过袁慧手中行李卷，搭在自己的自行车后架上。
“谢谢你啦，甄同志。” 袁慧两手勒住胸前的背包带，试着跟上甄宜的步子：“你在区党委很久了？” 
“能有多久，整个区党委成立了才半年功夫。呃，能不能说说你的名字？”甄宜说。
袁慧不回答，她拿出一张介绍信递给甄宜。甄宜看了后高兴地说：“太好了，袁慧同志，你也去秘书处。正好，我们以后可以一块儿工作了。”
“听说，区党委的谢书记很严厉？”袁慧问。
“那当然，不严厉怎么镇得住千军万马？”甄宜面带崇拜地说。
“听说谢书记在红军时期就有很高的地位？”
“那还用说，红四方面军的组织部部长。”
“什么部部部的？怪拗口的。”
“哦，就是主管干部审查的负责人。”
“区党委除了秘书处还有其他什么机构？”
“那多了。组织部、宣传部、群工部、城工部、农村工作部等等。最要紧的是秘书处、组织部和宣传部，号称区党委的三大炮。不过宣传部隔着两条街，不在区党委的院子里。哦，到了。你先去办公室报道，待会儿我再带你去宿舍。”
 
三十三
黎明接到谢富治通知赶去他家，见他正在吃饭。桌上放着三个小盘子：一盘小咸鱼，就两三根；一盘青菜；还有一盘咸菜。
“吃这么简单？”黎明问。
“比以前好多了。”谢富治说。
“找我什么事？”
“哦，是这样。柯庆施说有个美国大博士，搞农业的，很有学问，要从上海去成都，明天路过重庆。我们应该接待一下，你陪我去。了解点知识。”谢富治放下筷子说。
 
三十四
大博士叫钱伯均，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毕业。谢富治在区党委小伙房招待他。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谢富治问：“钱博士在美国学什么？”
“遗传。”钱伯均答。
“遗、遗，”谢富治噎了一下：“这个跟种田打粮食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按照摩尔根的理论，所有农作物性状都是由他们携带的基因决定。”
谢富治和黎明听得腾云驾雾。黎明想了想，问：“这个，啥叫性状？什么又是基因？”
“哦。性状就是农作物的特点，比如产量呀，抗病虫害呀。基因就是农作物携带的内部因子，决定产量高还是产量低，抗不抗病等等。”
“就是毛主席说的内因和外因的关系吧？”黎明好像突然明白。
“嗯，内因是基因，外因是指环境因素。性状应该是农作物长什么样。比如洋人的高鼻子就是性状。但决定鼻子高的就是洋人携带的基因。”
“那，究竟是苏联的农作物性状好还是美国的好？”黎明又问。
钱伯均愣怔一下，答：“这很难说。但美国的农业比苏联先进，全部大机械化了。”
“照你说，要怎样的基因和性状才能多打粮食？”谢富治也很好奇。
“这就需要选育作物的新品种。用科学手段把各种好的基因凑到一起，得到高产的新品种。”
“一个过程大概要多少年？”谢富治问。
“快的七八年，慢的就说不准了，十来年都可能。”
谢富治大失所望：“就没有快一点的办法，一两年见效？”
钱伯均笑了笑，没回答。
“钱博士怎么没带夫人？”黎明问。
“我太太在成都，没有随我一道去美国。”
“好嘛，欢迎钱博士以后多到川东来指导。”谢富治说。
 
三十五
接待了钱博士，黎明从区党委出来，当即被白丁拦住。
“嘿，老黎，今天你得帮老子一个忙。”白丁使劲拖着黎明就走。
“帮什么忙？我还有事儿。”黎明很烦这家伙。
“我跟你认真说，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我们以后拉倒。”白丁瞪着眼睛说。
黎明才不害怕，正要说拉倒就拉倒，没成想又冲过来几个老战友。
“姓黎的，今天特殊，你一定要到场，给我们几个土包子涨点威风。”老战友们拖着黎明就往市委大礼堂去。
“他妈的，你们不说清楚，老子才不去。”
几个人一边推搡着黎明走，一边七嘴八舌：“没什么，就是叫你帮帮忙，教训教训那个小狐狸精。他妈的，竟敢瞧不起咱工农干部，气死个人。”
快到礼堂门口，白丁才慢条斯理地说明白：“黎明，这段时间的舞会老有个小娘们儿，打扮得骚里巴叽，坐在场边挑逗人。可是谁去请她跳舞，她都斜着个眼睛不理不睬。”
“岂止请不动，她就没正眼看过人。”
“她大概瞧不上我们这些当兵的，所以才把你这尊大神请来，煞煞她的傲气。不信我堂堂的人民解放军，就找不出个会跳舞的。”
“你们搞逑什么名堂？这不害人嘛。”黎明吓了一跳，挣扎着往外跑：“你们请不动，让我去出丑？”
几个家伙那容黎明分说，抓住他的胳膊，生拉硬拽拖到礼堂中央。
正好一曲跳完，音乐停下，周围跳舞的人等通通退到场边，就把黎明傻呵呵地留在舞场中央，正对着一个妖冶的女子。
 
三十六
女子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斜吊着眼睛，猩红的嘴唇刁着玲珑细长的白玉烟斗，燃着一支黄棕色的细长香烟。她头上勒着雪白的发带；眉头涂抹得又浓又黑，两条光润的手臂戴着白色丝织手套；一袭碎花白纱连衣裙，胸前插着一支火红的玫瑰。一条套着丝光白长袜的大腿从敞开的旗袍开叉处清晰看见，再加上一双白色软皮高跟鞋，处处透露出一种追魂摄魄的邪性美。
黎明的第一感觉是立即走开，但身体却好像被磁铁吸引住。他定定神，略微整理一下衣服，径直走过去，在女子面前弯腰扬手，做了一个标准的邀舞姿势。女子楞了，望着眼前英气勃勃的军官：头发梳理得油亮整齐，身上的卡其布军装挺括精神，脚下的皮靴锃光黑亮。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缓缓放下嘴里的烟斗，款款起身，对着黎明伸出一只雪白的纤细手臂，好像水蛇摆头。
乐队奏响了一支临时编排的新中国舞曲。也许情况太过古怪，整个礼堂居然没其他人下场，只有黎明和女子在红绿的灯光下旋转。黎明的眼睛直钩钩地盯着对方，对方也直盯着黎明。他们踏着乐曲的节奏，步履稳健中带轻盈；紧张中带愉悦；谨慎中带舒适；防范中带松弛，仿佛超脱在虚无缥缈之间，劫度在三界五行之外。
“我们见过面，”黎明想得茫然：“究竟在哪里？”
“黎部长的眼界，只见树木，不见小草。”女子微微一笑。
“小心，你的步子有错。”
“要怪就怪曲子，我好像总踩不到点。”女子好像略带歉意，又好像在炫耀。
“和过去的，有什么不同？”黎明平平地问。
“说不好，要多跳几步才清楚。”女子微闭双眼。
“你叫什么？”黎明一句单刀直入。
“问女士姓名，语气应该委婉。”女子睁开眼，莞尔一笑，真像草丛中的露头小蛇。
“摸惯了枪炮，不习惯转弯抹角。”
“想知道什么？我的真名实姓？还是别号？”
“什么？你还有个别号？”黎明感觉好笑：“是诗人，还是演员？”
“不管诗人还是演员，都喜欢戴上一个面具。”
“卖关子？我从不这么做。”黎明态度和蔼。
“因为你，自以为不会撒谎。”
女子咯咯地轻声笑了起来，那份妩媚让黎明浑身起鸡皮疙瘩。女子望着黎明皱起的眉头，颇有些得意，又不觉踩错了点，脚步滑溜，竟差点尴尬。黎明用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托，女子就势回风吹雪，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回转，裙幅鼓着风，飘飘而起，看得周围的人齐声喝彩。
“所以你画这么浓的妆？填平粗糙，假装细腻。”黎明顺着原来的思路继续游走。
“做人总要隔着一层窗帘。”
“意思就是：”黎明散淡地笑了：“我们只能平行，不能相交。”
女子也笑：“是你的平面几何，没有欧几里得的立体空间。”
“其实，我刚见过一个人，从美国回来的，比你更洋气。”
“我才不在乎。”
“为什么不和这里的其他人跳舞？”
“很简单：不想将就。尤其你的那些战友。”这次，女子主动大回转，又激起一阵喝彩声。
“看不惯丘八? 还是讨厌共产党？”
“我是地下党。”女子笑得诡异。
“不像，我认识他们很多人。”
“那群穷得发慌的叫花子？”女子不屑地说。
“我的个天，” 黎明浑身打了个冷战：“你是杨家旺的女儿，对吗？”
女子爆发出银铃般的大笑，笑得花枝乱颤：“自打解放，家父就想和你们拉上关系。” 
“他没白费力气，已经在共产党中找到了一位‘同志’。”黎明略带揶揄，把最后一个词说得很慢很重。
“谁？”
“川东政协的殷副主席。”
“是他?”女子并不诧异：“我跟爸去过他家好多次。”
“都谈些什么？”
“不能告诉你，” 女子一边啧啧，一边摇头：“这是党的秘密。”
“秘密，终究会成为垃圾。”黎明平平地说。
“而现实总会出人意外。”女子眨巴一下眼睛。
黎明轻轻“嘘”了一声，他忽然睹见谢富治的背影，从礼堂二楼的一个小隔间闪过。
“就像现在，也算一场出人意外? 我们彼此都戴着面具。”黎明做出轻松状。
“就等着一曲终了？”女子莞尔媚笑。
“对，善始者不必善终。我们算萍水相逢，好不好？”黎明说得温和。
“雨后空山，或者，雁过不留声？”
“好别扭，”黎明说：“还是‘人走茶凉’吧，这样说更贴切。”
 
三十七
与此同时，巴东的陵山县还举行了另一场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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