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闯过崆岭滩,驾驶室的气氛轻松了许多。黎明换了身衣服,大副端来了茶水、馒头和咸菜,张工程师坐在巴杆佬坐过的椅子上喘息,巴杆佬站着抽烟,话也多了起来。
“差一点。” 老船长一手掌舵,一手啜茶:“我走峡江多少年了,这是最险的一次。”
“前清年间,有艘德国商轮闯三峡,就是在崆岭翻沉的。我那时还小,跟着妈爸去看了,好惨呀。有的妈,尸体都僵硬了,还死抱着娃儿。”巴杆佬说。
“崆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险滩?”黎明随口吐出嘴里的茶梗子。
“几匹山‘憋’在一起,地质情况太复杂。”张工程师还有点惊魂未定。
“啥子复杂?都是诸葛亮的不好。”巴杆佬很认真地说:“当年大禹治水,把三峡航道全部清理好了的。”
“哪里的话,”黎明说:“大禹治水治的是黄河,怎么跑长江来了?”
“嘿,你不信?”巴杆佬梗着脖子说:“巫山十二峰,最有名的神女峰就是西王母的女儿坐化的。她帮大禹打跑了孽龙,开通了三峡航道,就一直呆在这里保佑大家平安。”
“那,怎么又和诸葛亮扯上了关系?”黎明觉得反正没事儿,就顺着巴杆佬的话说。
“诸葛亮的八阵图呀。”巴杆佬说:“都说诸葛亮是姜子牙转世,未卜先知。当年从荆州入四川,路过这里掐指一算,算准了刘备以后要在夷陵倒大霉,就请来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以乱石为兵,摆了个八卦阵。‘按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每日每时,变化无端,可比十万精兵。’《三国演义》说得清楚:‘自此常常有气如云,从内而起。’后来陆逊带着东吴追兵果然到了这里,‘忽然狂风大作,一霎时,飞沙走石,遮天盖地。但见怪石嵯峨,槎枒似剑;横沙立土,重叠如山;江声浪涌,有如剑鼓之声。’跑都跑不出去。要不是诸葛亮怕泄露天机,预先派老丈人黄承彦指路,陆逊早就死在三峡了。”
说话间,两岸奇峰异起,江流千曲百回;怪石磷峋、群峰叠翠,云雾氤氲缭绕。撩开轻如鸿羽、薄如蝉翼的乳白云烟,一座碧青玉秀、俊俏端庄、岩气娴淑、峰骨清奇、敏洁高远、幽邃缥缈的山峰耸立在江岸边。山顶的立石,在夕阳西照下,宛如婷婷美人盼归。
“那,就是神女峰。”老船长指点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黎明默默念。
“楚人宋玉写过一篇《神女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古人也讲罗曼蒂克嘛。”张工程师摇头晃脑。
“咦,孔明碑在哪里?”黎明忽然想起。
“哎呀,过了,过了,应该在集仙峰。简直忘光了。”张工程师拍着脑门。
“看不到,看不到字。”巴杆佬说:“光剩块石头板了。”
“石头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人,才记得住历史上谁做了些啥事。”老船长说。
“看看看,那是什么花?红得吓人。”黎明指着神女峰的山腰说。
临江光秃秃的绝壁上,唯有一丛孤悬于青峰陡峭之外,却是满枝的花团锦簇。
老船长瞟了一眼,随口答:“玉兰。”
“玉兰?”黎明诧异地说:“玉兰有白的,淡黄的,浅紫色的。没见过这么红的。”
“这叫火玉兰,”老船长嘟囔道:“我也只是听说,从来没见过。”
火玉兰犹如幻像,游移于暗红和艳红之间,或赤眉善目、或淫邪诱人、或轻盈酥软、或离愁别怨,随着船行而变化莫测。
“莫、莫非这、这就是传、传说中的巫蛊之惑。”张工程师有点结巴。
“什么巫蛊之惑?”黎明好奇地问。
巴杆佬好像旁若无人,径直自言自语:“相传三苗时期的古荆国,有位叫离愔的女巫,是颛顼的嫡亲孙女,神通广大,美艳绝伦。她做法从不披发仗剑,就持一株白玉兰呼风唤雨,无不应验。当时的古荆王暴虐无道,离愔多次劝他爱护百姓。荆王不仅不听,还贪念离愔美色,想纳她为妃,被离愔拒绝。有人给荆王出了个馊主意:让离愔登坛祈雨,若三个时辰不应验,就把她当众烧死。离愔上通天意,明知做不到,但被逼无奈,只好上去。三个时辰过去,果然晴空万里。荆王马上下令,把离愔架到柴火上烤。离愔临死时发出蛊毒之惑:‘我死之后,玉兰见血,荆国九年大旱,十年灭国。’话音未落,天空电闪雷鸣,就是不见丝毫雨滴。离愔眼底流血,全部流到手上的玉兰花中。后来荆国果然连年干旱,民不聊生,因此而亡。火玉兰就是离愔的血蛊,一旦显现,非灾即难。”
江面上雾气弥漫,整个神女峰犹抱琵芭半遮面。黎明声色不露。
巴杆佬狠吸一大口烟,慢慢吐出来,叹着气说:“唉,兆头不好呀。”
傍晚,轮船停靠在巫山县码头。
二十四
巴东地委书记赵志一专程赶到巫山县接船。
“你跑来干什么?”黎明当头一炮:“我们这趟船也没什么大事儿,用得着你一个大书记出面?”
赵志一‘咯’了一下,随即笑容满面:“嘿嘿,你不是搞宣传的吗?我搞了条汽划子,带你游游山,玩玩水,见见世面。将来吟诗作赋,也有点油水。”
“好呀,你就连夜带我去看看孔明碑吧?”黎明说。
二十五
汽划子顺流而下。
从巫山到集仙峰要转个大弯,因为飞凤峰伸出的“凤嘴”直插下来,迫使江水改道。月色下的峡江带着一层泡松松的银色的反光,大大小小,无数的漩涡在川流中出没无常。过了青石,江面更窄,江水更深,水流也更急。泥沙翻腾之中,冷不丁可见一条白鲟或花鲫摇头摆尾跳出江面。汽划子陷在漩涡中‘嘶嘶’尖叫,来回打转,急切不能前进。
县委找了位中年干部,老巫山人,给他们领路。他告诉黎明他们:“我查过几套《巫山县志》,上面记载的孔明碑有图有画,通通写的是‘万垒保障巫峡’六个字。没有说‘重崖叠帷’的。”
“喔,这是个新说法。”黎明问:“你去看过吗?”
“没有,路太难走。坐船经过多少次,也没注意过。”老巫山人
赵志一说:“管他什么说法,我们去看看不就清楚了。昔有苏东坡夜探石钟山,今有黎明夜访孔明碑。朝代不同,目的一样,都是要解决问题嘛。”
风白云轻、薄雾虹霓,危崖石下,波涌浪拍。汽划子几次驶近岸边,又几次被冲开,最后找到一处水流平稳之地,将船头抵在突出的大岩石上,这才系船熄火。大家相互搀扶,一个接一个地爬上岸去。
所谓的岸,就是堆砌在绝壁下方的破碎岩石,薄薄一层。很多地方的宽度也就是一只脚掌的宽度,当然也没有路。人踩在上面,手必须紧紧抓抠住悬崖上的石头沟槽和缝隙,站稳一步,再挪动另一步。岩壁湿润滑溜,布满苔藓,还不时滴着水。有时细细的水流就着衣服领子,贴着揉,从脖颈灌下去,冰凉冰凉的。更糟糕的是,脚下还不时打滑,踏空,稍不小心就会掉进遍布漩涡的湍急江水中。
“狗日的黎明,山羊都不走这种道。”赵志一骂道。
黎明呵呵笑:“当了两天官老爷,路都不能走了?腿肚子没抽筋吧?”
“当心--,赵书记。”领头的是地委秘书小黄。
“没事儿。”赵志一身体晃了晃,又重新站稳:“月亮这么好,我能看不见?”
“到了,到了,”小黄高兴地喊:“果然上面有字。”
孔明碑居然是块凹陷的光滑石壁,有两丈来高。黎明他们小心翼翼攀爬过去,抬头看着上面的字。
“重,重崖叠,叠什么呀?”赵志一勉强辨认道:“风化太厉害了。”
“后面还有两个,应该是‘巫山’。”小黄说。
“黎部长,你过来看看,这儿有个‘山’旁,是个‘嶂’。”老巫山人说。
“是,是,肯定不是‘巾’旁。我就说应该是《水经注》里的‘重崖叠嶂’,怎么会是个‘叠帷’?说不通嘛。”黎明摸索着碑上残字的痕迹,细细揣摩,心里颇为得意。
“我回去可以修改县志了。”老巫山人感叹道:“还是汽划子厉害,想去哪儿都方便。”
“快看,快看,这儿还有几个小字。”小黄叫唤起来。
意外的发现让大家更高兴,于是又开始琢磨。老巫山人说:“这四个字刻的时间应该比较晚,第三个是什么呢?”
“‘争’,我肯定是个‘争’字。‘名峰争秀’,对不对?”赵志一也很兴奋。
“对,对,上首六个大字‘重崖叠嶂,巫山’,下方四个小字‘名峰争秀’。我们没白跑一趟。”黎明心满意足了。
天光辽阔。绵长起伏的山岭悄然挺立,如同经过水洗,沐浴在透明的墨蓝虚空中。山形森严,奇峰连袂,玄皂如缟鹤,俨然如紫垣,夹着一带蜿蜒而素淡的川水…
二十六
汽划子回到青石镇靠岸。赵志一吩咐了小黄几句,让船工和老巫山人去歇息,然后拖着黎明去了一家尚未打烊的小茶馆。
夜深了,小镇很安静。水滑的石板路,石板阶梯,一色的青砖黑瓦双层小楼,飞檐回廊,红漆木头柱子,配上渍水斑斑的白粉小院墙和镶嵌其间的绿畦地,透出一股浓郁的古色古香。小茶馆设在一间临江的吊脚黄竹楼内,正对着黑黝黝的神女峰。川水在竹楼窗外“哗哗”流淌,参差不齐的悬崖峭壁在渐渐聚集的的雾气中显得朦朦胧胧。一根高高的灯杆竖在不远处的河滩边上,给夜航的行船指示方向。
“前段时间,韩枫同志到巴东来转了一圈,检查我们的土改工作。”赵志一闲散地说。
“有什么新东西吗?”黎明问。
“他说的话,好像和区党委的指示有出入。”赵志一盯着黎明。
黎明暗吃一惊,等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出去多半年了,重庆的情况不太清楚。中央的政策呢?”
“中央的说法和区党委的口径是一致的,都强调稳妥。”
“那不就简单了?”黎明笑了:“我们按中央的政策办就行了,管他谁说的话。”
赵志一欠了欠身:“听说川西镇反搞得很左?”
“这跟土改有什么关系?何况也不关我们川东的事儿。”
赵志一停顿片刻:“如果韩的背后是西南局呢?”
“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黎明忽然觉得脊背发凉:“难道西南局可以不执行中央的指示?”
“理想主义害死人哪。”赵志一叹了口气。
这时,小黄来到茶馆,对赵志一使了个眼神。赵志一从竹椅子上跳起来,对黎明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事儿?半夜三更,搞得这么神秘。”黎明嘟囔一句,无可奈何跟了上去。
二十七
茶馆外停着辆骡子板车,赶车老汉手持鞭子站在旁边。
“老人家,我们用用你的车,行吗?”赵志一对老汉说。
“有啥不行?黄同志把钱都给了。你们只管说,去哪儿,去多久,我老汉都赶着车随你。”老汉乐呵呵地答。
“不用了。小黄,你带上老人家回去歇息吧。今儿个我们自己赶车。”赵志一从老汉手里接过鞭子。
“你们自己?真的能行?”老汉怀疑地说:“这车可是我用一头牛刚换来的,还新着呢。”
“老人家,放心吧。”小黄拉着老汉离开:“我们这位同志是老把式了,不管是马拉的,骡子拉的,毛驴拉的车,都赶过。就是坏了,再赔你一头水牛就是了。”
二十八
“你疯了吗?搞什么鬼?”黎明当然也知道赵志一是赶车的行家,但不知今晚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天一亮,老子还得坐轮船回重庆。”
赵志一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到地方你就明白了。”
月亮完全躲在了云层背后,四周沉默的山头鬼影幢幢。瘴云沼雾在洼地里积蓄,幽幽地飘浮、悬荡,裹着浸人的寒湿气,萧然弥漫开来。盘根老树、嵯峨怪石,昏鸦呱噪,秃鹫喋咕。两人不再说话,就赶着板车在狭小的土路上‘咔叽咔叽’往前走。不多久,他们到了一处荒僻山凹,那儿有间破败的茅草屋,孤零零的,没有光亮。
赵志一对着茅屋努努嘴,黎明满怀狐疑下车上前。屋门没有上锁,就虚掩着,他就手轻轻推开。
“是--,”屋内漆黑的角落处,飘出一丝极度虚弱而犹豫的招呼:“黎明同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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