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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母忆张爱玲:豆蔻不消心上恨,才情深处人孤独
送交者: 南山客[☆品衔R4☆] 于 2019-09-28 10:46 已读 588 次 2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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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母忆张爱玲:豆蔻不消心上恨,才情深处人孤独 6park.com

本文原载于《一生欠安》,作者李梦霁

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出版 6park.com

【 一 】

名动上海滩的七小姐有两位,一位是首富盛宣怀家的盛七小姐,另一位是总理孙宝琦家的孙七小姐。

我是孙七小姐孙用蕃。

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三十六岁的年纪,凤冠霞帔,嫁与张廷重。

张廷重系张佩纶之子,李鸿章外孙,离了婚,带两个孩子。我嫁进张家,做填房,当后母,原是可想而知的艰难。可我年近不惑,过了临水照花的年纪,挑不起。

应了婚事时我便明白,人生是下象棋,一切决定皆是“卒”,一旦过了河,就回不了头。

我父亲要结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诉我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干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张爱玲《私语》

张家堂屋里挂着一张画像。

一个身段婀娜的女子,卷发,着缀满淡褚色花球的洋装,蔻丹红艳欲滴,眼角里都是风情。

“这是谁?”我问廷重。

“是我妈妈。”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尖锐。

我转身,看到一个跟我身高相仿的女孩,豆蔻年纪,面色桀骜而薄寒。

“你是爱玲吧,你妈妈很美。”我和善地微笑。

生母弃她而去,她心里多少是有伤的吧。我想努力做个好后母。

前半生已枯槁瘦瘠,后半生有点温情总是好的。

“你讲好话,便是违心讨好,讲坏话才是真心实意。只是我一眼望穿了你的虚情假意,你不必再费心机了。”她面若寒霜。

“爱玲不要无礼。”廷重严肃地喝。

“你女儿真是伶牙俐齿。”我赶忙打圆场。

她斜睨我一眼,跑出去了。

这个叫张爱玲的女孩,有超越年龄的成熟深刻,却是不留情面的刻薄。女孩冰雪聪明是天赋,若修得知进退的敛静得体,方是福慧双全。张爱玲早慧,福分怕是不多。

新婚第一日,就是一场抢白,以后少不得硝烟四起。

我的娘家孙氏,家族庞大。父亲娶了五位太太,膝下二十四个子女。人多了,自然父母的目光和亲切都分散开来,不偏爱,不伤害。孙家上下和睦安宁,彼此不远不近,少了许多灼人的盛情,倒也没有睚眦必较的凉薄。

我习惯了这样淡如水的相处。

听闻廷重兄妹与同父异母的哥哥打房产官司,我很是惊讶。同是张家人,竟至对簿公堂,实在是家丑外扬。廷重败诉后,我常从中劝说调和。我的观念里,家和万事兴,和睦总是首要。

晚饭时,不知怎的,廷重无意间提及此事。

我对廷重讲,“孙家二十四兄弟姐妹,从未有过积怨。大家庭人多嘴杂,矛盾难免,少不得要容忍妥协,退一步海阔天空。”

廷重还未言语,爱玲却开了口。

“怕是你趋炎附势,舍不得断了阔大伯这门至亲。”眼眸里都是嘲讽意。

我一时语塞,错愕又无奈。

廷重又责备了爱玲。她望向我的时候,是枕戈待旦的斗士,一言一行,都是敌意。

其实我劝和,于己而言,并无半分好处。我只希望息事宁人,安稳度日。

治家方法不同,遵循秩序迥异,家庭氛围亦云泥殊路。孙家尚和,张家却有种内在的紧张。我背负着孙氏的家族烙印,兀地闯入另一个家庭,或许只有屈己适应。

爱玲厌我,或许是对后母的成见与对生母的缅怀。

我仍愿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6park.com

【 二 】

日子久了,我看出些许细微的异样。

走在弄堂里,人们总是不停地打量我,不时低语几句。

目光如芒,不言不语地凌迟我的高傲。

其实,我哪有资本骄傲。年少时头破血流的往事,不过贻人笑柄。

市井小民情意稀薄,搁不下同情怜悯。

我在如花似玉的年纪里,遇见过一个人。

彼年,孙家煊赫,父亲治家有方,子女品行端正,上海滩素有“孙家女,抢着娶”之说。其中,七小姐更是尽人皆知。生得妩媚,善舞,通诗书,闺中密友陆小曼,均是才貌双全的名媛。

十七岁时,我爱上一个人。

明艳的年华里,痴心纯纯,私定终身,爱得不留余地。

男孩家世清贫,父母反对,私奔未遂,我们相约服毒殉情。

“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我曾是那样痴执,敢把生死轻谈。

可是,说好了跟我同赴黄泉,来生执手的人,却突然变了卦。没几天,娶了别人家的姑娘。

我不清楚,他是畏死,还是见异思迁。

不过,还有什么紧要呢。

金枝玉叶的孙七小姐,忽然间成了一个笑话。

自那以后,我不再跳舞写诗。

步步生莲的舞姿,浓情蜜意的诗句,都随我的心,下了葬。

我开始吸鸦片。

像某种救赎。恍惚之间,可以忘却一切疼痛和屈辱。

门庭森森,古井无波的豪门望族,这样的故事似奇耻大辱,被反复咀嚼和发酵。往后的十九年,我带着耻辱,绝望地捱着醒来的每分每秒,不再指望婚姻与命运的转机。

嫁给没落王孙张廷重,是我生命里的颠覆。

尽管有太多的不如人意,但我挑不起。

我原想,嫁入张家,就可了却前尘,至少可以将我从流言蜚语里解救出来。不想,又落入街头巷尾浑浊的眼光。

辗转反侧的夜晚,我推醒身旁沉睡的廷重。

“我过去的事,想必你是知晓的。你心里怎么看?”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彻夜未眠,翻来覆去地思忖,头脑清晰,眼神犀利。廷重却是刚从沉沉睡梦里悠悠转醒,睡眼惺忪,口齿不清。想来现在说什么也是有口无心了。还是明天再问吧。

我无睡意,眼望着东方既白。

廷重梦呓,“莫走,莫走”。

我握着他的手,“我在这,不会走。”

午饭时,我看两个孩子还在院中,便重提昨晚之问。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街里街坊看我的眼光,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廷重的眼神里,掠过一丝闪躲。“你多虑了。”

“其实我也明白人们的意思,我只是看重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你会不会介怀我以前的事?”我一向认为,夫妻间顶重要的是坦诚,大事小情讲清楚,好过同床异梦。

他像是松了口气一般,“我既然娶了你,必是不会介意。只知如今,你是我的妻。”

廷重语气诚挚,是肺腑之语。我消了疑虑,粲然一笑。

门外传来一声冷笑。

“世上竟有人这般自抬身价。不知这是我母亲娘家的弄堂,当真以为自己是女主人。想被人嚼舌根,也要看清楚有没有人知道你是谁。”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

“住口!你回房思过,午饭不许吃了。”廷重动了怒,呵责张爱玲。

她倒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人们的不屑,是针对我不堪回首的过去,哪知是因为张廷重的前妻,黄素琼。张爱玲说得对,这左邻右舍谁知道我是谁呢,我不是这里的女主人,黄素琼才是。

难怪廷重眼里有如释重负的神色,原是因我未思及他前妻。而他梦里那句“莫走”,怕也不是说与我的。黄素琼走了,他还巴巴地住在她娘家弄堂,盼着有朝一日偶遇。他在堂屋里挂她的画像,时时睹画思人。用着旧仆,谈及“从前的少奶奶”,大约也能把回忆煎炒烹炸,下酒吧。

我只是一个影子。

张爱玲比我年幼二十二岁,却对人情关系如此洞若观火。知她父亲的痛处,知我的软肋,知周遭人的闲言心思。

我看着怒不可遏又手足无措的张廷重:“我要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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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

告别了那条回忆逼仄的弄堂,张家迁入新居。

这座老洋房空旷幽深,不见天日的昏沉。容得下四世同堂,倒不适合一家四口。可是,为了抹去黄素琼的印迹,家是非搬不可。我遣散家里的老仆人,把前夫人的画像换成密友陆小曼的油画瓶花。

凡此种种,只求心安。

我以前不懂,人们说,宁可做妾,不做填房。续娶的妻,无论怎样挣扎,总是生活在前妻的阴影里,得到是否“类卿”的比较,宠辱亦基于此。如果可以,我宁愿做妾,也要初初相见,便入了心。任以后的人,一颦一笑,都是我的影。

乔迁之后,流年渐远。

往事如何动魄,也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此次张罗搬家,我头一次知晓张家的积蓄和开销。廷重虽出身名门,但家道已显中落,他又生来纨绔,一家人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我决定亲自打点家中财政。从今往后,张家上下量入为出,克勤克俭。

家中财力虽吃紧,但爱玲正值朝露年华,少女之心,喜漂亮衣饰,不能节制她打扮。我看她与我身材相仿,便将我早年的衣裳装了一整箱,送给她。这些衣服是我在孙家做小姐时穿的,面料上好,没穿过多少次。当年家底殷实,衣裳自是换得勤,稍不中意,就仍在一旁。现如今生活拮据,只能先让爱玲将就着穿。

我把箱子交给爱玲时,以为她会有一丝感动或欣喜。

没想到,她望着那个箱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两行清泪夺眶而出,霎时崩溃。她恨恨地瞪我一眼,跑出门去。

出乎意料地,她竟没说话。我以为,这姑娘有什么不悦,总会尖嘴薄舌地讲出来。可是这次,她一言不发。翌日,穿着我的枣红色棉袍,去上学了。

过了很久,我收拾书桌时,无意中看到她在纸上写的一段话:

她只能在继母的统治下生活,拣她穿剩的衣服穿,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就像浑身都生了陈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我的心像被洗劫了一番。

她的生母在她四岁时,便可弃之不顾,自己出国。我心疼她幼时缺少母爱,竭尽全力望她接纳。我前半生已够凄惶,后半生有个所谓的家,总还愿精心经营。不光是为她,更是为自己。我不想再度沦陷在嘲讽恨意之中,委曲求全。

她的尖刻,她把所有善意都曲解成恶毒和残忍,消磨尽了我的耐性和仁慈。

我放弃了让她接纳,也放弃了接纳她。

一个人不必再讨人欢喜,心里竟是如此踏实。如我此刻,停止受累。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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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

结婚三年,我费尽心思以求张爱玲喜欢,一朝放下,终得解脱。

可是,生活从来都是荆棘密布,苦厄丛生。

正当我卸下负累,打算轻装上阵时,黄素琼回来了。

张爱玲执意要出国留学。留学费用不菲,家道今非昔比,她总是只顾自己,与她母亲别无二致。

黄素琼回国,即是为女儿留学。

黄素琼改了名字,叫黄逸梵。

我将决定权交给廷重。

“对财对人,皆由你定夺。”爱是掌中沙,握紧是徒劳,不如放手。

廷重对张爱玲留洋一事断然拒绝,对旧爱避而不见。

我心头欣慰。

至少廷重知我,惜我。足矣。

“爹爹,妈咪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张爱玲娇嗲地挽着廷重说,余光却是瞟了我,不动声色的挑衅。

对她的喜怒哀乐,我已无动于衷,更不会顾及她颜面。

我冷口冷面地讲,“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的家事。果真难以割舍,当初何必离开?若是放不下,为何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也只有的做姨太太。”

她没见过我严词厉色的回击,一时愣了神,眼底泛起更深的恶意。

“你知道汉语里什么叫续弦吗,弦断了,怎么可能续得上呢?到底是别人的影子罢了。”

我扬手掴了她一耳光。

所谓了解,就是知道对方心底的痛处,痛在哪里。

她知道,黄素琼是我的痛处。

廷重亦觉女儿过分,重重地打了她,禁足半月。

她看向廷重的时候,满目凄凉的爱意。

我忽然明白,她恨我,不仅是对后母的偏见和对生母的怀缅,还有对父亲的爱恋。

前者,或会因时间推移与我的养育而淡化,后者却是无论如何无法改变。难怪我怎样待她,她只一味恨我。如今,她连她的父亲也一并恨了,众叛亲离。

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趿着拖鞋,拍达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地杀机……

——张爱玲《私语》

1937年战争爆发,她便逃到她生母家了。对我们,只恐避之不及。

之后十六年,战乱,饥荒,天灾,我与廷重蜗居在十六平米的小屋,相伴皓首。

张爱玲成了女作家,报上登她的文章,我都会看。

看她淋漓尽致地控诉那记遗臭万年的耳光和她父亲的毒打软禁,看她轻而易举把我描述成十恶不赦的继母,读她心里沉沉的委屈。

我早年立誓不动文墨,也不辩驳。

她豆蔻年华种下的恨,颠沛了数十年,到底未能消。

后来,听说她嫁了人,又离了婚,辗转出了国,终是没能修得敛静,慧而福薄。

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子,里面爬满了虱子。

——张爱玲《天才梦》

我一直觉得,她心里有一汪孤独的深渊,所有才情皆来自这孤独。她不自觉地跟所有人保持距离,让所有关系分崩离析,抗拒温情,抗拒亲密。唯有近旁的人悉数离去,整个世界都是敌意,她才能捍卫心底的孤独,在孤清里妙笔生花。

我们是凡人,难免贪恋人情,沉溺在情字之中难保清醒,写不出孤绝深刻的文字。

张爱玲不是凡人,所以注定悲剧。

才华向来不是源于幸福,而是源于绝望。于腐朽里面,以命运的刻骨之殇,生长出尖厉和冷嘲。 6park.com


本文由“诗词中国”(shicizg)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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