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1） 6park.com
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虽说春的脚步已经迈入新的季节，但冬日的肃杀仍留下些许余威，轻易不肯退去。
天空昏黄，西北常见的寒风吹着沉闷的哨子，飘洒着稀疏的雪花。薄薄的雪地上延伸着一大一小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走出还没有凉棚的火车站，穿过冷冷清清的古都大街小巷，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大南门外卵石乱滚的大马路上。 6park.com
这是一对经过长途跋涉，拖着疲惫身躯的母子。穿一领阴丹士林蓝布衫的母亲，中等个儿，左脚跛着，右手牵着尚不及肩的儿子，吃力地拖着向前走。手上也没有拿个包袱，只是肩上斜挎着一把算盘，随着走路一晃一晃的。儿子穿着还盖不住膝盖的烂裤子，身背一个紫红色手工缝制的小学生书包，两个角已磨破了。他哆哆嗦嗦地跟着，嘴上老是问：
“妈，到了吗？还要走多远？”
“快了，翻过前面的坡就到了！”
“饿！我饿！”
“妈也饿！要不是在资中路上那家饭馆遭人哄抢，……算了，说了没用，到家就有吃的了。快走！” 6park.com
饥饿——这个旧中国留给国人的话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总是挥斥不去。 6park.com
那就是我和母亲从四川老家一个山区农村逃出，第一次出现在杨家堡村前路上的情景。我知道在妈的眼里，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好孩子，生病了总是主动讨药吃，从不要她为难；哥哥生病咳嗽，用枇杷叶子煮红糖水时，母亲说放一只螃蟹合煮的效果特好，我会悄悄跑去小河沟里摸螃蟹；——要是遇见狡猾的老螃蟹躲在洞里不出来，我会挽起袖子探进手去，故意让它的老钳钳住，再硬生生地拽它出来。我不怕痛，也不爱哭。要不是实在饿得太难受了，我也不会老是说那句让妈心里不好受的话。 6park.com
“蓉生，快看，村口那个戴八角帽的就是你哥!” 6park.com
我终于吐出一口气，放开母亲的手，抬头去看。那时的哥比我高出一头，头上还真戴的是父亲给买的那顶草绿色八角帽，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仿红军帽。他穿的是吊脚裤，站在那一堆人前却也不显高。贴在他旁边的扎着羊角辫的定是小妹。他们站在村口，旁边还有些谝闲传的人，脸都看不太清，倒是人们身后的村貌突兀而深沉地印在我脑海里，永远也挥抹不去。 6park.com
那是一个坐落在山坡半腰的村子，坡脚上矗立着村庄的门楼。两扇厚重高大的门，挂在门楼两侧墙壁上，墙壁上搭着已然残破不堪砖石砌就的门楣，门楣匾上镶嵌着“鉴古察今”四个大字。只是那门的转轴年久失修转不动了，只好靠墙歇着，那敞露出的地儿也就成了唯一通往外界的路。后来我才知道那也是外界进村唯一的路。大门里一条蜿蜒的道路顺坡而上，两旁排骨般分布的是联络各家的小巷，住户或面南或朝北各讨方便。那时的房屋都是灰色的，从村口远远望去，整个村寨，活像一条千年巨龙正在酣睡，静静地潜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村庄东西两侧是宽大的壕沟，对面顺着坡势展开的崖壁上，凿挖着风格大同小异的窑洞，种树的人家不多。据说，这种封闭式的布局，是前朝老辈人的智慧结晶：只要庄门一关，无论是兵还是匪，谁也别想进来祸害人。 6park.com
那时我也看不甚明白，只是怯怯地随着母亲往前走。我哥先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捏了一会儿没说话，却偏过头问旁边的母亲：
“妈，你咋啦，你的脚？” 6park.com
“不咋，净都是山路，走的来。”我知道母亲和我的脚都打泡了，母亲苦笑了笑。有时赶路，早起晚歇一天要走八九十里山路哩。我的小妹也上前抱住妈的腿。 6park.com
母亲迎着围上来的人，拉我站到人前介绍说：“这位我叫六叔，你得叫六爷爷。”——一位古铜脸色的长者，蓄着漂亮的山羊胡须，后来我知道他的官名叫白秉栗，一位刚直不阿的耿直老汉。“站他面前的是他姑娘，你喊珍姑姑。”她比我哥还高点儿，有着清澈漂亮的大眼睛，后来我知道她叫白兰珍，初中都毕业了，正在一家有名的农中读会计班。一时介绍许多人，我也搞不清喊得对不对。忽然，一个像麻雀喳喳叫的声音闯进来：
“豪哥，快来看！又来一个‘四川蹴子’！” 6park.com
我循声一看，一个高矮跟自己差不多的家伙，乜斜着左眼正冲着我笑。——后来我知道他叫刘小狗，他爸是山里柞水人，也是解放前一年才落户这村的。
“狗娃子，胡咧咧啥哩！”兰珍姑赶快制止说。 6park.com
“说谁哩？”我哥立刻生气了，逼上前去。刘小狗闪身躲在另一个人的身后：“说他哩，咋！”
“你还不是个‘山蛮子’！你也说人！” 6park.com
“‘山蛮子’比你‘川蹴子’强，就是强！”这时站在刘小狗面前的那人，一个脑袋硕大无比，前畚篓后马勺，横看活像卧放的大冬瓜，比我哥个儿还高半头的家伙挡住我哥说，末了还挑衅地加一句：“你妈还是个‘蛋客’！” 6park.com
“不准说我妈！”我哥一下王了，大吼一声。
“就说咧！蛋客，蛋客，河南蛋（担）客！” 6park.com
话音未落，我哥挥起一拳，重重地砸在对方的脸上。顿时，噗嗤鼻血喷出来，吧唧门牙打掉了，一时血糊了脸，两个人就抱成一团在地上翻滚着扭打起来。这一变故实属意外。我紧紧地攥着母亲的手，小妹吓得也哇哇大哭。六爷爷和兰珍姑及在场的大人们，或叱骂，或拉劝，忙了好一阵，才算把架劝下来。 6park.com
那天我哥也伤得不轻，第二天眼睛肿得像个核桃，额上也破了个口子，嘴脸都胀了；好在那时候没有锅盔吃，嘴张不大，喝点稀面条儿还能对付。哥是流血不流泪的那类人物，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疼。后来我才知道发火的原因：“四川蹴子”是嘲讽四川人天生的身材矮小；“河南蛋”是“河南担”的谐音，挖苦河南人挑着担子四处逃荒。特别是“大冬瓜”（杨志豪的外号，也是后来知道的）骂母亲是“河南蛋”的话，严重伤害了哥的自尊心，那是非要讨个公道不可的！ 6park.com
虽然那时我还很单纯，逃离老家就只是为有一顿饱饭吃；有此一架之后，我已隐隐约约觉察到：离乡背井的路不好走，这才仅仅是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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