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5） 6park.com
做肥皂在当年也算一点工业生产吧，其实很简单：原料就是猪油加烧碱，设备只要一口大锅加一些辅助工具；加工方法就是给锅里加水，同时放碱烧到化开，再加入油脂，一边烧着一边搅拌，有时得烧一整天。这个过程产生的脂肪酸钠就是做肥皂的主要材料，再加适量的盐搅拌，待到凝聚成形就成了。投入资金也不大，何二柳只是牵线人，另外两个各为一方，三方各投三百万元法币，整个作坊就齐备了。算下来一年挣五十个大洋轻轻松松，相当父亲小半年的薪水了。如果顺利还可以逐年扩大，到时候说不定整个西安城都用她们的肥皂呢。 6park.com
母亲与人合伙开办肥皂加工厂的计划春节前就已筹划妥当。开春后没多费功夫就把架子立起来，设施、原材料也都采购到位，就等开工了。父亲的军官编余训练班循日进展，离结业也不远了。这一天，母亲照常给哥喂饱奶哄他睡下，就等父亲回来一块儿去参加首日开工试产。 6park.com
父亲喜欢看报纸。不一会儿他买报回来了。但是，今天不同往日，脸上愁云浓重，眉头紧锁，进门就把一张«大公报»拍在桌子上，气愤地说：
“这国民政府也太不顾脸咧，逼得那么多高级将官穷困潦倒，无法生活，跑到‘中山堂’去哭灵！” 6park.com
母亲是识得不少字的。她拿起报纸一看，原来是一篇挺凄凉的报道，介绍有四百多名功勋将官遭到编余退役打击后，或处贫病交加，无力问医求药；或遭借贷无门，流浪街头行乞；大多连最基本的生存问题都无力解决，甚至有停尸在床下葬无期的事发生。母亲原本高兴的脸，也立刻阴沉下来。她明白丈夫为何发怒的心情，忧郁地问：
“对咱没有影响吧？” 6park.com
“正所谓‘兔死狐悲，芝焚蕙叹’！都是一根绳拴着的蚂蚱，凭啥会比别人好些！”父亲的悲愤是有道理的，那些人都是首批编余人员，是走在前边的人。 6park.com
“你不是还没结业吗，等退役证发了再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母亲小心地安慰说。 6park.com
父亲拿过报纸指着右下角的一则短讯，非常担心地说：“你看这个：‘哭灵事件’的第三天，一位年纪轻轻的将军遗孀求告无助后，在燕子矶怀抱幼子愤然投江。” 6park.com
母亲看了心中已猜到几分，望着丈夫说：“你担心是魏大嫂？” 6park.com
“就怕是。大哥牺牲前一年，去南京参加国防会议，不就是在燕子矶与大嫂相识结婚的吗？大哥大她十五岁！” 6park.com
“那咋办？” 6park.com
“我想去南京看看。多备点钱！” 6park.com
母亲一听要钱，猛然吓一跳。她这才想起原是等父亲一块儿去参加“开工典礼”的，刚才只顾关注报纸上的事儿，竟然把它忘了。说到钱她不由有点紧张，小声问要多少。 6park.com
“总还有五百万吧？” 6park.com
“没有了。只有二百万。” 6park.com
“怎么搞的？”父亲很有些诧异。 6park.com
母亲只得原原本本把与人合伙开办肥皂加工厂的事说了，说正等他回来一起去参加首日试产的“开工典礼”呢。父亲一路都在生气，母亲也觉着有点理亏，只得由他数落。 6park.com
作坊离家不远，很简陋，院中地灶上支口大锅，火已经点着了。锅里水不多，可能是试产吧，已经开始冒热气，有工人正往里投放脏兮兮的猪油块。旁边几条长凳上铺放着几块门板摆成的长案，胡乱摆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各式盆桶。忙活的人也就六七个，可能另外两位股东也在里面。父亲走近前二话不说，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一脚蹬倒了工作案子，桶盆瓢杓叮叮咣咣滚落一地，嘴里吼着：
“谁让你们搞的？没事干河里洗石头去！没事干，咱也不干这臭烘烘的活儿！” 6park.com
在场的人全都被惊骇住了。母亲料到他会发脾气，但没想到会如此激烈。母亲没有阻拦，挡也挡不住，只是黑着脸站一旁看着。 6park.com
父亲还没完，又拾起一根搅拌棍，捅进灶坑往高一掀，哗啦一下，灶台垮了，大锅翻倒，半锅泛着黄绿的汤液全泼洒到地上，搞得满院子臭气弥漫。父亲这才扔下棍子，拍拍手，解气地说：
“我看你们还怎么做！” 6park.com
父亲发泄一通后，自顾扬长而去。母亲独留现场流泪，认为自己抛头露面自找苦吃，也全是为家分忧，怎么就不理解人呢。当然，母亲也知道父亲是在借题发挥，为魏大嫂的事儿！没办法，只能主动道歉，愿赔损失。事后变卖收摊，投资的三百万法币，落袋时仅剩一半儿。 6park.com
母亲向来有大局观，回家后把剩下那二百万全拿出来，给父亲准备好，支持他立刻远赴南京探望魏大嫂，再不提办厂的事。为了让父亲路上高兴些，她把她们结婚时买作纪念的礼服——一件通体雪白的裘皮大衣要拿去变现。父亲挡住了，他也自觉当时太情绪化，只顾了魏大哥的事，却让妻子为难了。他不好意思地对母亲说:
“先不用。我人先过去，用得着了再说。刚才……” 6park.com
“谁不知道你那水牛脾气，一根筋，要计较早没法过了。” 6park.com
父亲告了十天的假，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赶去南京。谁知第五天就回来了。正像担心的那样，出事的正是魏大嫂。原来“哭灵事件”那天，魏大嫂怀抱她的幼子也去了现场。她的幼子是“暮生”（雅称“遗腹子”），就是魏大哥牺牲后才出生的。由于物价飞涨，魏大哥用命换来的那点抚恤金根本不够用。现场有人给出主意，让到南京政府民政局去哭！魏大嫂从上班哭到下班也没人理睬。第二天再去，倒是有管事的人出来了，对她说：“查过档案了，你丈夫的死算不上立功:他打了败仗，丢失阵地，没治他罪就不错了！你再闹就送你到监狱去！”魏大嫂羞愤不过，一怒之下就怀抱幼子投江了！父亲无奈，难过之后只好买了好多香烛纸钱去投江之地祭奠发送。既已无济于事，只好返回。 6park.com
这件事对父亲刺激很大，去训练班销过假后，回到家一连数日都郁闷不乐。母亲知道他为魏大哥一家的遭遇难过，也尽力想劝慰他。父亲却说：
“我是为魏大哥的事难过，也是为这个国家难过呀。你想，全国抗战打了八年，有多少人为这个国家捐命流血，现在竟是这个样子，有啥盼头？” 6park.com
“国家大了，老百姓能咋办。咱还是说说自己吧，你想咋？”母亲也不知怎么劝好，无奈地说。 6park.com
思谋多日后，父亲拿出最后的决策。他对母亲坚决地说：
“我想回家！回四川老家！等办完退役手续，咱就回家！家里还有老父亲等着哩！” 6park.com
父亲老家在四川，家里还有我爷爷，现开着一家米铺，这些母亲是知道的。父亲孝心也很重，婚前寄钱那不待说，婚后也是隔三岔五写信问安，每回总少不了寄钱。只是部队长久驻扎一个地方不变的情况不多，实际收到家信的时候也不多。家里还有哥哥，自己当兵离开时还没成家，听说嫂子早已有了，还添了侄子，算起来都快九岁了。母亲自打离开娘家，追随丈夫一直过着颠沛的军旅生活，也觉厌倦了。她也希望有个安定的家，过几天平静日子。再说，当初她决心嫁给父亲的时候，就认定了父亲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所以，父亲说想回老家，她没有犹豫，马上响应说：
“那就准备回吧。我们做女人的，反正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枕头抱着走！”母亲难得地说起笑来。 6park.com
父亲的计划很美丽，实现起来却很艰难。军官编余训练班按规划应在四月底结束，这倒没问题，但是结业证书没有发，拖到七八月间才发下来。训练结业证有了，报上去办退役证，又拖拖拉拉地耽误两三个月。拿着退役证去办退役手续，结果退役安家费又拿不到手，告述他的就那一句话：等着，上边还没拨下来！这就像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泥潭沼泽中，每走一步都须花费极大力气才能拔出脚来；这边拔出了左脚，那边右腿还在里边陷着哩。 6park.com
父亲一看这退役安家费一时难以拿到手，那就先找点事干着吧。原来培训时不是说退役后可到地方报到，等候安排吗？退役证一到手，他早早就去当地民政局报了到。结果呢，左等右等没有一点消息。只有上门去求，农林、交通、邮政哪个口都没有空缺，举着各种证书排队等候的人，都排成了一条条望不到头的“长龙”。你要是跟他们论理，当班人一句话能把你噎死：今天你找我要工作，明天我还不知找谁要工作哩！ 6park.com
差不多在一年的时间里，父亲就在这讨要退役费和找工作的两个战场间拼搏。皇天不负有心人，到快过年的时候，退役款总算拨下来了。父亲的月俸是35万元，在役十年，按规矩算下来也有小500万。可是能拿到手的仅有300万！问啥理由，没有理由，上边拨下来就这么多，爱要不要！剩下的啥时能给？等候通知！父亲知道，这个政府已经没有道理可讲了，打算一跺脚：剩下的不要了！可是母亲不死心，劝父亲再等等。这等着等着可就到了抗战胜利后的第五个年头了。 6park.com
解放军“三大战役”一打，父亲彻底绝望了：蒋记国民党政府已经是掐着鼻弦也喊不醒了，不断地催母亲动身。母亲还在犹豫的时候，延安解放的消息跟着传过来。那天，父亲把一张«大公报»撂到母亲面前，大声说：
“看吧，延安都解放了，西安近在眼眉！还想让我当解放军的俘虏吗？” 6park.com
“与你有啥事儿，抗战一结束你就不在队伍上了。” 6park.com
“说得轻巧，咱总是当过国民党的兵！”说到这儿，就说到父亲的心病上了。这一段履历带来的负面作用，父亲远比母亲察觉得早——他是经常看报纸的人：«中央日报»他看，«大公报»是经常看，«解放日报»也找来看。 6park.com
“好吧，便宜了国民党，那二百万就当打水漂了！”母亲也知道，这实在是已经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了。 6park.com
“哼，明天早上一觉醒来，还真不知有没有今天的国民党政府呢！”父亲说。 6park.com
说声走，其实也简单，也就三个箱子便囊括了全部家当。那个红色皮革箱里放的是我哥吃喝拉撒睡的物件儿，两个樟木箱子才装的是父母们的东西。临走那天，何二柳殷勤地送来一瓶剑南春和半包花生米，说是答谢对他生意上的照顾。父亲塞给一张大票，明显有余，不待何二柳找零挥挥手就走了。何二柳殷勤地追出两步，特讨好地对母亲说：
“慢走啊，李太太！再回西安一定来小店坐噢！” 6park.com
父亲直走在前，再也没回头。是啊，何二柳们不知情，自己却早已洞若观火，哪里还能再回西安来呢！
评分完成：已经给 鸿海有志 加上 150 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