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6） 6park.com
回四川老家，谈何容易，母亲之前只在书本上读到过：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仅西安到宝鸡这一段路，就走了半个多月。兵荒马乱的，住店难，找个车更难，即使想找个牲口骑也非常不易，价也贵得离谱。几乎折腾两个多月才爬过秦岭到达广元，其中艰辛可想而知。绵阳过了是德阳，终于走到成都。母亲实在走不动，父亲也不敢再让走了，因为那时候的我拖累母亲身子越来越重，走不了几步就要喘大气。到老家还有四五百里路，山区的土路崎岖不平，常人尚且不易，更别说身怀六甲的母亲了。 6park.com
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在成都暂时找个地方歇脚，待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再一起回家谒祖。落脚点就选在热闹繁华的春熙路东南头，住进一家私人旅馆，老板姓贾，起名“信仁旅社”，实际掌事的却是一位青春少妇。后来听母亲说起，才知道有点渊源。她丈夫贾信仁凭借哥哥在重庆军政部当部长，认识常去开会的胡宗南将军。胡是王曲镇国民党黄埔军校第七分校的主任，直接管着军官编余训练班的事。胡就卖了个人情给贾信仁，在军队里为他安排了个团级职务，正巧父亲参加国民党编余军官训练班时遇上了。当然一个是当红上司，一个是落魄下属，关系自然好不到哪儿去，但总是有交集。谁知道花无百日红，父亲离开王曲镇训练班不久，他也被胡宗南调走了：原因是他哥哥的事发了，因为贪污公帑数目太大被下狱审查。胡宗南自然也不好把他再留在军官训练处当处长养尊处优。谁知他去了陕北没有一个月就战死沙场了。虽然也领了一笔像样的抚恤金，终归人没了权也就没了。贾信仁的老婆也就失了势，用他留下的钱和抚恤金盘下了这家旅社，慢慢地熬着。听街坊说，贾太太之前可高傲了。别人喊她贾太太会惹她不高兴，常常撇着嘴纠正人家的话：“不对，要叫贾团长太太！”生怕别人不知她丈夫当着大官似的。 6park.com
不过，父母亲住她店的时候，她已经客气多了，见了父亲总是亲热地喊：“李副官，今天起好早啊！”有时候还这样嗲声嗲气地叫：“李营长，带太太逛街吗？”我父亲总是纠正她说：“你可不要这样叫，我可从来没当过营长！”贾太太会嘻嘻笑着说：“当没当过有啥子关系，一个称呼，礼多人不怪噻！”父亲此时便会像躲苍蝇似地赶快走开。因为，那时候的国民党已经兵败如山倒，成都整个城市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满大街都私下里说着解放军快要打进来的话，甚至解放军严惩首恶、胁从不问的各类政治传单，已是随处可见。父亲深知自己总是属于那个马上就要垮台的政府里干过的人！这时候被人喊营长，那可不算是恭维人，简直是揭你的疮疤哩。 6park.com
自然，父亲也明白那个女人不是存心要害他，也只想套个近乎而已。因为他手里总还有点积蓄和一笔尚可拿得出手的退役安家费，租了她一套较大的房子，房租从不拖欠，父母亲也都不是那抠抠索索的人。父亲又特念旧，毕竟与贾信仁同过事，所以有时也留意，比别人多关照她一点。为这，我出生做满月的时候，贾太太还特意煮了十个红鸡蛋送屋里来祝贺，并说了一大堆福大命大的喜庆话，讨父母亲高兴。 6park.com
那天的确是我们全家最喜庆的一天。母亲小心地给我戴上银锁和手镯，哥哥滋滋有味地吃着红鸡蛋。父亲抱着我，一会儿举到头上，一会又揽到怀里。母亲催着说：
“别只管高兴，你也给好好起个名吧？” 6park.com
父亲睒着眼看看哥，又专注地看着我，或者那时我在他怀里笑得很欢吧，他对母亲夸奖说：“这娃儿像个罗汉转世，爱笑！又生在成都，成都简称为蓉，寓意也不错。他哥生在西安，叫了西安；他生在成都，就叫蓉生。蓉生，容生，好养活！”
母亲很满意这个名字，也笑着说：
“好养就好，这年头容易养活比啥都强。” 6park.com
给我起个好名字，父亲着实满意了两天。当有一天念叨着哥的名字时，他有些沉默了，母亲不解地问他。
“西安这个名字，起得不好。要是叫个延安？……” 6park.com
“那，你娃没有生在延安么。” 6park.com
“我当然知道，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6park.com
也就是我过满月后没几天，成都就解放了，父亲又跟母亲商量说：“要不改一改叫个解放？”没等母亲表态，又说：“不宜呀，要不叫红军？……” 6park.com
因起名引起父亲心绪不宁，他越想越多了。 6park.com
特别是成都解放后第三天，解放军入城式的热烈与隆重场景深深地冲击着他。三十万成都市民对一支军队所表现出的热爱与真诚，真是感天动地啊。从拂晓直到黄昏，热度始终不减。人们为了做欢迎的旗帜可以买光全城的红布，为了做致敬的花束可以买到纸店脱销，欢迎解放军进城的标语布满大街小巷。欢天喜地的锣鼓，从早敲到晚；此起彼伏的鞭炮，响彻古城内外。无处不有欢乐的歌声，满眼都是喜庆的海洋。渴了有人送开水，饿了有人递点心。入城的解放军队伍缓慢而有秩序，威武庄严而兴高采烈地行进在人民的中间，打头的两辆车上是两个伟人毛泽东和朱德的巨幅画像。这样的情景反复出现在父亲的脑海中，久久地感动着他。 6park.com
他是当过十年兵的人，也见过各种各样的队伍，却从未见过这样为老百姓发自内心拥护的军队！这让他深深地感到锻造这只队伍的政党的伟大，感到共产党的领导人了不起。他羡慕眼前这只队伍的大小将官们，甚至羡慕每一个普通战士。同时，他又自惭形秽，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这种卑微的阴影，不知还有没有一次成为他们中一员的机会！每当这时候他就有些心神不宁，遗憾自己当初参加的不是共产党的队伍；或者说，他也替魏将军遗憾，以他那样忠勇的品格，实在应该是这样的队伍中的人才对！ 6park.com
这让他坐卧不宁，一会是孩子的起名，一会是投军打仗，脑海就像开了锅的沸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常常想起当初报名参军的事。那是民国二十六年的春节前夕，他还在老家大莲塘镇刚读完高小。卢沟桥事变发生了，举国愤怒，学校也沸腾了。师生员工都闹着上前线打小鬼子。到大莲塘地区来招兵的，是当地资阳人，他叫魏报国，川中少有的大汉子，嗓门洪亮，讲话很鼓动人。那时他已经当到营长，是刘湘将军的部下，抗战初期很有名。他不怕死，很会带兵打仗。出川以后，先在山西太原打仗，立功做到了团长。父亲因为是高小毕业，写字好看，文墨通顺，很快被魏将军器重；又因为资阳、资中都是老乡，就特别关照，后被提拔做了营部副官，主管钱粮。父亲那时血气方刚，也很想上前线冲锋陷阵建立功勋，但魏团长总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强调管好钱粮的重要性，不予允准；还说，让别人管他不放心。父亲也算是酬报知己，就一直跟着，没有上过火线！后来魏将军在“豫中会战”中不幸阵亡，父亲所在的部队被打残，之后就再也没恢复过来。抗战胜利后，父亲最终成了国民党军的编余人员。 6park.com
父亲后来能从颓丧中走出来，还要归功于一张传单。其实那也就是一张极其普通的传单，在成都解放前后一段时间，俯拾皆是。其大意是：凡属伪军政人员，无论过往有无大过与罪恶，都应到当地中华人民共和国或中国人民解放军派出机构所举办的伪军政人员学习班去学习。只要诚实交代过去历史，认真改造思想，都可以重新做人；有立功表现的，同样可获嘉奖。父亲拾到传单，从中受到启发，如获至宝。他认为，这就是共产党给他指出的明路，是一个靠近共产党的机会，就像一个人正想睡觉，马上就有枕头递来一样！何况圣人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他要勇敢走进共产党的学习班，开始自己的新生。 6park.com
父亲觉得头脑空前清醒，开朗地对母亲说：“西安的名字就还叫西安吧！已经叫习惯了，还就那样叫吧。”可不是吗，爷爷给他起的名子叫李云章，哥哥叫李云文，本意是不想让儿子再做小老板，用心读书将来好改换门庭；一说要抗日，父亲就把它改成李恤民了！儿女们的将来，又岂是父母亲们用一个名字能安排的？ 6park.com
第二天，他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跟我母亲告别说：
“我要去德阳报名参加学习班！好好照顾两个娃儿，等我回来就马上回老家！”
评分完成：已经给 鸿海有志 加上 150 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