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7） 6park.com
愿做农民（上） 6park.com
德阳的学习班办了三个月。父亲回来的时候，表情轻松多了。他真的急着想回家了。他用一上午时间跟贾太太结清了房租，还帮助打扫了房间的卫生；又去买了一只竹藤混编的箱子，那是为我专门添置的。贾太太送到旅店门口，满脸溢笑地摇着手，特意朝母亲献殷勤：
“李太太，来成都一定要来家玩噻，我做东！” 6park.com
“好，有机会一定来，到时候别嫌烦噢。”母亲从不盛气凌人，总是细声慢语地说。 6park.com
回家那天，父亲特别高兴。回家是他朝思暮想的事儿，三七年底出走到现在，整整十二个年头都多了。家里变成啥样了？为了这一天，他做了充分准备，特地去当地有名的洗澡堂洗个透澡，理发刮胡须。那让他感到耻辱的旧军装是早扔了的，穿了件对襟开的中式大褂，格外精神。由于山路崎岖难行，背着的抱着的，一天十里地都走不了。找车难，找杆滑杆儿都很难。磨磨蹭蹭走了个把月，总算赶这天下午回到了资中县大莲塘镇的老家了。 6park.com
这是一个天府之国山区常见的小镇。南北走向一波三折弯的大街用青石板铺就，临街商铺旅馆一体的青砖大瓦房。门窗很讲究，雕龙刻凤，莲菊呈祥。茶馆宽绰，米店高张。道旁绿树，摇曳生凉。入街路口两旁各有高大的石狮一只，双目圆睁，盘尾踞坐，如同拱卫的士兵一般虎视着前方。石狮前方是一片开阔地，上面全铺的是修裁整齐的青石板。“逢场”时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热闹非常。再往前走就见一片大莲塘，怕有三十多亩地方圆。里边碧绿的莲叶，娇艳的荷花，相互招摇，随风起舞，好似特意迎接游子归来。荷叶下，莲梗间，鱼虾缤纷，水面嬉戏，又像在做慰问演出。这就是父亲魂牵梦萦的家乡，是他从小玩大的地方！他兴奋地顺着塘边条石砌成的堤栏连转三圈，然后卷起裤腿，踩着一级级石阶，走进清凉的水塘，呼吸着，享用着。哥也跟着下水，刚一沾水就跑着站到岸上去，连嚷水好凉好凉。母亲是北方人，开封的潘杨湖也有水，但那没有南方的水清澈鲜活，也不习惯常常走进水里去玩。我那时还不会玩，只跟着傻笑。看玩得差不多了，母亲催着说：
“回家回家，到门口了又不着急了。” 6park.com
似乎父亲也想起了还有更急的事。赶快上岸，对挑箱子的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离乡十多年了，没想到一切还都那样！没变！”在他看来，这十来年遭遇战争毁坏的地方太多了，自己的家乡依然如故，这太值得庆幸的了。 6park.com
本来他想先去就读过的学校看看，那也是他投笔从戎初识魏营长的地方。但是一想到阔别十二三年的老父亲，别的就顾不上了。 6park.com
父亲说爷爷是开米铺的，铺子就在戏楼旁边。戏楼就在南街折腰的地方。我们没看到米铺，只有一排凉棚，一位中壮年汉子吆喝着卖醪糟。父亲一眼就认出来，急忙叫一声：
“哥！你怎么卖起醪糟来了？” 6park.com
弟兄两个久别重逢，激动完了就叫送行李的挑起箱子，穿过一道深巷，走进一个有天井的小院里。围着天井有两大两小四间房，有的柱脚已被虫蛀空了。妈带着我和哥住进靠边的那间，稍微大一点。打发走送行李的挑夫没一会儿，我们忽然听见父亲在大伯屋里嚎啕大哭起来，紧接着叮叮咚咚一阵乱砸乱打的声音，痛苦的嚎骂夹杂着吼叫：
“爸爸病重的时候，为啥不告诉我！” 6park.com
“爸不让告诉你的，怪不着我！” 6park.com
“不告诉我，哪一年我不给家里寄钱！为啥等病重了才看？” 6park.com
“……” 6park.com
“爸爸过世都三年了，都不给我个电报！亏了我还不停给家里寄钱！” 6park.com
“这么个小镇，到哪里去发电报？”大伯偶尔勉强地辩解一句。 6park.com
父亲痛苦的嚎哭像一匹受了重伤的狼，那声音刺耳剜心，惊动街坊四邻都围拢过来，一时天井里全站满了人。我伯母——四川喊大娘，咚咚地迈着小脚像敲鼓似地来找我母亲劝架。她哭丧着脸说：
“芸妹子，快劝劝吧！弟兄俩拼命噻，再慢了怕要出人命噻！” 6park.com
母亲知道父亲会真不要命，要哥管着我，自己赶快跑隔壁去拉架。弟兄两个都是一脸包，浑身的土。这一场兄弟阋墙的战争，彻底断送了他们之间的手足之情。本来嘛，久别重逢高兴还来不及，反倒拼命打起来。后来母亲说出了原因：爷爷在镇上也算是小康人家，开着米店吃穿不愁，可是爷爷不算那目光短浅的人，攒了两个钱想送兄弟俩读点书，说不定也有光宗耀祖的时候。谁知老大不爱读书，好游玩，只好让他跟着学做生意，剩下希望就都放在二儿身上。二儿争气书读得好，在校名声也响亮，听说还有留校当小先生的可能。谁知正盼好呢他却不声不响突然走失！安家费到家的时候，才知道他上前线打日本去了！他耽心害怕，着急。外头的放不下，家里的更闹心。放着生意不好好做，一门心思喝酒打麻将，三五年下来米铺开烂了，老爷子攒点辛苦钱慢慢地被淘空。内外交急，老爷子病倒了想喝口水，醉酒的儿子还不知在谁家酩酊大睡呢，最后断气时都没有一个人在眼前！ 6park.com
父亲当然会知道这些事，自己掏心掏肺寄的钱，根本没孝敬到老人身上。他恨哥哥的没肝没肺。爷爷留下的四间房本应得两间，一间不要，他光人净身出户，带着妻儿和那几个箱子，直接搬北街租房住去了。 6park.com
因为心灰意懒，原来想去看看母校的心情也就淡了。虽然说忠孝不能两全，可是一想到父亲临终想喝口水都办不到的凄惨，当儿子的又怎能不痛断肝肠呢。回到大莲塘镇老家，开初那一阵天气似乎都一直处在阴霾中，就连莲塘里的可爱美景，也似乎没有才回来时的明艳动人。 6park.com
租住北街的一段日子，父亲一直‘赋闲’在家，啥事也不做。起初以为是与兄长打架的气儿没消，还沉浸在丧父的悲愤中。后来发现不全是。没过多久，吃喝如常，还教已可识字的西安背诵《三字经》；为不要儿子输在起跑线上，特意到南头小学搞了一本首发新编小学生一年级课本，有耐心地搞起启蒙教育来。母亲就有点着急，认为现在已是四口之家了，柴米油盐可是大问题。既然爷爷早已过世，米铺也被大爷败光，祖上余荫已无可循，在外十多年也没多少积蓄，一切都只有仰仗今后的打拼了。母亲是个有未雨绸缪思想的人，他向父亲建议，开个鲜果店先试试。川中鲜果品类众多，是个值得尝试的方向。父亲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不急。” 6park.com
虽只两个字，却是他长时间考虑的结果。他要汲取热情投军的教训，假如当初多考虑一下，是否有更好的选择，有人介绍八路军呢?一样的抗日，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6park.com
母亲认为，川中盛产茶叶，讲究喝茶的人也多，收集茶叶开个茶叶舖专做茶叶生意，一样可以过日子。父亲还是回答了两个字：
“不急。” 6park.com
虽然，他没有作将军的才能，却也懂得做选择的重要性。人生难得有几次选择的机会，尤其所作选择事关方向的时候，多次慎重是必须的。选择是困难的，也许每一次选择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如果你选择了，你就要做到底。       6park.com
直到有一天，龙洞村有个农民“逢场”（北方叫赶集）来到镇上，说出一件事，父亲马上变了个人似的，非常高兴地对母亲说：
“我现在有个大好事，到龙洞村去当会计！” 6park.com
“当啥会计？没听说过！” 6park.com
“他们村搞土改，没有人懂会计。” 6park.com
“给你发多少薪水？” 6park.com
“没有薪水，人家给咱贫农成份，按贫农给咱分房分地！” 6park.com
母亲总算听明白了。虽然她一直住在街上，解放后好多事情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是知道的。农村搞土改，就是把地主他们多占的土地，还有水田，耕牛农具等好多东西，在政府领导下，集中起来，再按照一定规矩分给没有田地的人。划成贫农成份，就能不用费一分钱，白分这些东西。这叫分配胜利果实。这也不是谁都能分，得有分配的身份。 6park.com
贫农成分就是这个身份。因为这个身份，父亲非常看重。他看重的不是能分多少不花钱就能得到的东西，而是从此以后他的身份将发生巨大变化：原来是伪军政人员，下乡以后就变成了人民政府依靠的新中国的主人翁了！虽说在德阳学习班上，他竹筒倒豆子般地交代了参加国民党军队的全部经历，并且强调申明当时只是为抗日，那时也处在国共合作时期，抗战胜利以后就再没有从事过“与人民为敌”的活动，尽管军管会的结论很宽容：这就好了，你的历史是清楚的，没有啥问题。但是他心里总像有一座大山横隔面前似的难以逾越！现在好了，有了这个新的身份，他就可以走进他非常钦佩又非常向往的那个队伍里去了；因为那是共产党领导着做的事业，共产党领导做的事业都是老百姓欢迎的事业，都是最后能成功的事业。父亲每想到这里，脸上就洋溢出兴奋的笑容。他盯着母亲，期待着支持。 6park.com
但是，母亲有时是很冷静的，并不一定随声附和。她小心地试探着。
“你种过地吗？” 6park.com
“没有，可以学呀。” 6park.com
“人都说隔行如隔山，有那么容易？”母亲向来看问题比较重现实。 6park.com
“不容易的事，做起来才有意思。难，我不怕！”父亲是个为信念活着的人，就像当年参军打日本一样，只要他认定了该做，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 6park.com
“你不怕，我怕！我看见那些妇女卷起裤腿在水田里干活，看见都头晕！”母亲知道自己的弱项，有啥说啥。 6park.com
“我不会让你干农活儿！只要管好两个儿子，还有快出世的女儿就好啦！”父亲被强大的信念支撑着，他喜欢女儿，——希望生的是个女儿，这样大笑着说。他知道母亲是城市人，乡下的活儿别说做，见都没见过，何况还是北方人呢！那时我妹妹还没出生呢。后来因为定贫农成份这件事，父亲开心地给她起了个名字：逢春！ 6park.com
母亲知道自己改变不了父亲的主意，他是个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于是不再争辩。况且此前自己替他做过两个计划，在镇上盘个水果店，先做点小本生意，不干；镇上喝茶的人多，收购些茶叶试试行情，还是不干。她一直认为父亲不愿做这些不起眼的小本生意是眼高，直到龙洞村的管少亭出现，她才知道父亲原来等的是这个！管少亭是龙洞村贫农协会主席，说话应该能靠谱吧。正好搬家那天，农会主席来了，他腰里缠一条黑腰带，裹着白头巾，向母亲表态说：“李大嫂，你放心，有困难找我！李大哥不会的活儿，还有我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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