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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9)--一甲子之前的记忆
送交者: 鸿海有志[☆品衔R4☆] 于 2020-03-14 7:38 已读 1473 次 3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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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9) 6park.com

难解之困(上) 6park.com

那时候村里的大人们都热衷谈互助合作的事儿,一会说搞互助组,一会又说要搞初级社,到后来还要搞更高级的合作社,那都是大人的事儿,我们小孩子也真的搞不懂。反正是互助也好,合作也罢,各家的困难只有各家知道,真要解决还是要靠自己;自己解决不了,这个坎也真就过不去了。 6park.com

那时的我,感觉最大的问题就是吃不饱。白米稀饭成为稀罕,主食是切成条条煮的红薯汤。事实上,我们家除了有先天不足的缺憾外,现有各方面条件都远不如当地农家,时间让这种差距不可避免地越拉越大,最终我们家成为村里最早的穷人。 6park.com

那一天也是活该要出事。我肚子本就很饿,管大哥就是黄狗大哥,是村主任管少亭的儿子,比我年龄大,个儿跟我哥差不多,他说要跟我‘藏猫儿’,就是一个人蒙眼捉另一个人。蒙眼的是猫,躲起来的是老鼠。猫先蒙住眼,躲起来的老鼠说声‘好了’,猫才能去找,然后去抓住,才能算赢。那天也是我太逞强,主动要当猫。黄狗大哥非常狡猾,他意不在躲,发现很容易。他故意忽慢忽快,一会绕水塘跑,一会爬山坡,一会钻竹林,累得我浑身直出虚汗,两眼冒金星。最后他气喘吁吁地径直跑回家去,随后我也追到了。两个人都歪到饭桌旁,一人占把椅子喘大气儿。 6park.com

“小老弟,这不算!我先吃点东西,我们再比。”说着黄狗哥掀开饭桌上一个粮食筛子大的纱罩,露出两大盘菜。黄狗哥伸手抓起蓝花瓷盘里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嚼着说:“这是猫肉,人都说是酸的,你要不要尝一口?” 6park.com

“没吃过,我还不敢!”实际上我还真想尝,不过人家那是肉,肉多珍贵呀!我馋巴巴地望着黄狗哥,只想舔嘴唇。我慢慢靠上前,佯装不知地问:“那黑花瓷盘里装的是啥子,黑乎乎的!” 6park.com

“魔芋呀,你们家没吃过?” 6park.com

“嗯,吃是吃过,可能没你们家的好吃!”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盘魔芋,眼里恨不得长出鱼钩把它钓过来。
“那你尝尝,我们家大人也没在!” 6park.com

“那你爸爸呢?”
“乡上开啥子社的会去了,大人们的事我们不管。你想吃,就吃噻!”黄狗大哥很豪气,直接把那盘魔芋推到我面前。 6park.com

“那,我就吃了噢!大哥!”
“吃噻,兄弟,不用客气!” 6park.com

得了这话,我小心地提起一块长闪闪的魔芋,慢慢地放在舌头上,舔了舔,还没等牙齿去压,就呼儿地一下窜进喉咙去了!这一下去,肚子里的馋虫全冲出来,搅得我的胃翻江倒海一般,再也控制不住发疯了的食欲。先是一片一片地捏,后是一把一把地抓,临了索性端起盘,汤汤水水的全倒进嘴里。当时我也吓一大跳,怎么也想不出那么大一盘菜怎么一下就都装进去了?黄狗大哥看着我的馋相,乐得嘎嘎大笑,活像一池塘的鸭子纷纷爬上岸来表演大合唱。 6park.com

到了中午,这事就发作了。原来那是黄狗他妈准备的午餐。这一下祸就惹大了!黄狗他妈个儿不高,肩膀很宽,她揪着黄狗的耳朵,找上门来,吆喝着:
“蓉生他妈,你出来!看你儿子干的好事!” 6park.com

母亲闻声赶快从灶房跑出来,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就问啥事。
“我这是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呀!叫我们家黄狗说给你听!” 6park.com

“说啥呀,不就是一个人独吃了一盘魔芋嘛!放开手,耳朵都拧疼了!”黄狗歪着头,拨开他妈妈拧着耳朵的手。 6park.com

母亲听了也非常生气,抓住我就在背上咣咣两下,一边堆着一脸笑赔不是:
“他婶子请见谅,真不好意思……我回头再打他!你看,我要他爸爸赔给你……” 6park.com

“赔?你们家有吗!!”
“……” 6park.com

那一天父亲偏偏就没有去征粮,正在家里噼里啪啦拨打算盘珠子忙汇算哩。听到门口吵闹,就停下算盘走出来问。别看他年龄远不算大,离四十还有两步吧,可他衰老相已经上来。即使如此,话还未听完就是一巴掌扇来,五个火辣辣的指印烫在我脸上,斥骂道:
“我怎么就养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儿子!小小年纪啥不能学,竟学着做贼!跪下,回答我问话!” 6park.com

我两眼噙着泪水,捂着火辣辣的脸,没有哭:因为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该挨打!我直挺挺地跪在越围越多的人窝里,竖起耳朵听着父训!
“ 《尸子》说:‘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这段话啥意思?” 6park.com

“是说:孔子经过盗泉的时候,渴极了,为什么他不喝盗泉的水?因为厌恶盗泉的名字。” 6park.com

“你做到了吗?!”父亲忍不住咳嗽一声。 6park.com

“……” 6park.com

“背《尸子》五十遍!”
父亲说完,也可能是新添的腰疼病又发作了,想回屋去。站在他面前的人也让开道了,我以为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不想黄狗他妈还不解气,撩出一句风凉话:
“呦!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噻,教出来的娃儿做贼都有讲究!” 6park.com

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深深刺痛了父亲的心。他的嘴唇乌黑,两手簌簌打颤,有些花白的头发被风一吹,简直要直立起来。他发疯似地转过来,一把把我提起来吼道:“站起来!”我以为父亲说的是气话,跪着没敢起来。这可就火上浇油了,呼的一下把我头下脚上倒栽葱似的提起,狂怒地吼道:
“好,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做贼的儿子!摔死你!” 6park.com

全场顿然一片死寂。短短没有三秒钟,母亲激射似地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的头,一改平日温声细语地说话,大声吼道:
“好!要死就让我们母子死一块儿吧!” 6park.com

“走开,我这是在教育儿子!” 6park.com

“你都要摔死他了,他还是你儿子吗?”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凶地对父亲嚷嚷过。 6park.com

那时候,哥和妹都早已经跑出来。这时一个跪在父亲面前流泪恳求,一个抱住父亲的腿哇哇大哭。正闹得不可开交,分开众人闯进一个声音来:
“李大哥!急啥子,啥子事让你着急上火噻!” 6park.com

原来是黄狗哥的父亲,龙洞村村主任管少亭回家吃饭给赶上了。他先把自己女人一把推出人群去。
“龟儿子,滚!息事宁人没有你,煽风点火好本事噢!” 6park.com

父亲怕真把我摔了,抓住我脚脖的手也不敢松劲儿。母亲抱着我趁势站起身,父亲的手也就松开了。管主任这时也走过来,拍去膝盖上的土,让母亲先领我回家,转回过头去又安慰父亲说:“啥子了不起,一碗魔芋菜,多大点儿事!别跟一个女人斗气,要不得!”父亲也可能是累着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6park.com

管少亭主任扶起父亲,一路还劝说了几句,才转身回家去。父亲有礼貌地告别管少亭主任,忍不住时咳嗽一半声,闷着头回到自己屋里。刚才跑出去太着急,把账本都带落地上了。他再回屋时哥正拾地上的账本,母亲还在生气,使声拌气地说:
“不要拾!你爸心里只有公家的事儿,哪有你们!” 6park.com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没有说话,弯腰拾起地上最后的账本。母亲忙着去做饭,也就顾不上再怄气了。 6park.com

不知从啥时候起,母亲的脾气不如前两年那么温和了,父亲有明显的感受。但是,每每父亲也想发火时,看到母亲连颠带跑地忙碌不完时,那把火就发不起来。他也不知啥时候自己变得懂得体贴人了。他知道,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家庭环境越来越困难。种地的收入是唯一的生活来源,却因自己的无能,一年下来连口都糊不住。这两年要不是靠信用社贷点款接济,这日子还真不好说。养家糊口本是丈夫的责任,现在却要靠妻子用辛劳来支撑!这是父亲自觉内疚,因而有火发不出来的原因吧。 6park.com

但是,母亲说他心里只有公家的事,他又觉得有些委屈:能从信用社贷出款来,咱得记人家彭书记的好;记人家好咱就得好好干。当然母亲忙得昏天黑地急需人搭手,那时自己常常十天半月却不能回家,因而说个‘你爸心里只有公家的事’,也不算太过分。每每这样一想,他就忍不住,总是主动找母亲搭话。 6park.com

母亲看父亲在家搞汇算,原本烧红薯汤的,后来改成烧南瓜稀饭,这是看父亲身体越来越差的缘故。本应该吃一顿难得的高兴饭,却因我嘴馋搞炸了。母亲做好饭,大家一言不发只闷头吃饭。母亲用洗锅水拌好猪食要去喂猪,父亲就去提猪食桶,却被哥哥抢了去,我和妹妹也似乎有心灵感应,也追了去。父亲得了机会就主动说话了。
“浩芸呀,对不起!是我脾气不好。” 6park.com

“有啥对不起,急了说话都不好听。” 6park.com

其实,每次吵嘴,只要父亲一搭话,母亲都会立刻回应,以示和解。他知道以父亲自负的个性,要不是困难压得他抬不起头,轻易会向谁低头呢,先前她可是都听父亲的。她也知道自己变了,爱发脾气了,可那不是瞧不起丈夫了,实在是事多太忙,急不择言给闹的。每回吵嘴后都很后悔,生怕他真伤心,挫了他的自尊,也尽快找机会和解。但是,她早就看到了这个家庭的危机,有时她是有意借机提醒自己的丈夫啊!她放柔了语气,对丈夫语重心长地说:
“你该看到了:饥不择食!真有那一天,怎么办?” 6park.com

父亲低头不语,他明白那一天指的是哪一天。 6park.com

“一年你耗在‘征粮’的时间,少说也在三个月,咱能不能把它辞了?”母亲试探地问。 6park.com

“那怎么行?彭书记……”每讨论到这一议题,他们就进行不下去了。当兵的也许都这样,一根筋。
…… 6park.com

又一个秋季征粮到了,父亲接到通知收拾后准备上路。母亲怀着小弟的身子也笨重起来。她巴巴地望着父亲:南坡的苞谷快能掰了,花生也赶着挖哩。父亲面有难色。他脑海里不停地闪现一个人:乡党委书记彭代安。不说工作的事,就说自己的咳嗽可能是肺痨,这还是彭书记最先发现的。上次征粮,彭书记发现他有了咳嗽病,立刻亲自请有名的中医给诊疗,抓药、处方钱都是人家掏的。要不是那一次,自己还以为是一般的伤凉冒风。 6park.com

耳濡目染,他从彭书记身上看到了共产党人的伟大,感受到了党和政府的温暖;他一再坚定相信自己的眼光:有这样的政党有这样的干部,一定能把国家的事办好,老百姓跟着他们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他把这些人交给的任务看成神圣使命,总是尽心尽力去做,要求自己要像诸葛亮那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是夸张,他就是那样想的,这也叫士为知己者死!特别是有一天咳嗽很厉害,竟咳出一口血痰来!此后他就常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跟老彭一起征粮吧! 6park.com

他这样想着,嘴里不由脱口而出:
“找找管主任吧,他会帮忙的……”说着话人已经走出了门。母亲再次无奈,只得自己挺着大肚子想办法克服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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