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10) 6park.com
难解之困(下) 6park.com
终于，这一年春暖花开的一个深夜，我的父母之间爆发了有史以来冲撞最为激烈的一场战争。导火索是由我出生未满百日的小弟引燃的。 6park.com
他躺在母亲怀里，小脑袋晃摇着变换方位，噙在小嘴里的乳头是那么干瘪，无论他怎样吸吮，就是嘬不出一滴奶来。他一着急，腿一蹬，“哇”一声伤心地大哭起来。这一声幼稚的大哭，是那样深广，又是那样震撼，无论怎样高广的房屋也容纳不下，无论多么厚实的墙壁也遮挡不住。 6park.com
试想全家人都在一间用竹笆隔断的瓦房里住着，谁还能睡成觉！当然最先发作的是母亲，她索性坐起，翻出小弟的屁股，啪的就是一巴掌：
“哭！我叫你哭，哭死算了！”说着那话不用看，眼泪在脸上奔流。 6park.com
第二个当事人，自然是睡在我脑后的父亲，与母亲她们的床对峙。我和父亲是背靠背，自己是大气不敢出，屏息感受着父亲的体温，但感受不到体动，只有实在忍不住咳嗽才有颤动。小妹睡母亲脚下，哥另支一个竹板床睡，离得稍远。 6park.com
小弟是真饿，还要受委屈，于是发出更加惊天动地的哭声。母亲只好再打一巴掌：
“这屋已经这么挤了，谁让你还要再挤进来！” 6park.com
这话是说给父亲听的。父亲木然了，几乎感受不到呼吸和心跳。他早已感受到添丁增口的沉重压迫，然而上帝要这样安排，他又怎么能拒绝呢。没办法的时候，他只能含泪给起个名字：就叫“冬藏”吧！这也是他唯一能婉拒的表达。 6park.com
冬藏什么也没收到，怎么能“藏”起来！他使劲地蹬着被子，继续大哭，结果是屁股再吃更重的一巴掌。
“哭死去吧！哭死你爸也听不见！” 6park.com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母亲，不是那个温文有礼，说话从不高声的母亲！接着一声低沉的好像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声音，混在母亲失声的大哭里。我终于感受到了那是父亲啜泣的声音，随后跟着一阵凶似一阵的咳嗽，简直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接着小妹也不同往常那样大哭着 ，各个压抑已久的哭声也跟着响起来。我还能做点什么？唯有哭！ 6park.com
这是我们全家人在一起痛哭的夜。这一夜，我们全家也只能做这一件事，直到黎明前鸡叫了，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6park.com
天一亮，父母亲他们一起床照常忙碌起来，各自抓紧时间赶做自己没做完的活儿，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这样的平静持续了没几天，这是又一个极沉重的深夜，我听到了他们在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看法。 6park.com
“我看，唉！还是要你受累了……”有些气喘的咳嗽声，“这乡下，这南方的乡下不适合你。还是带着娃们回开封去吧！把他们养大！”显然有这个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6park.com
我很是吃惊：这是多大的事啊！一面感觉到有些害怕，一面也感觉到父亲说话的虚弱，就像他在吃力地扛着一扇就要关闭的城门，吆喝撤退的人快走，慢了就出不去了一样。 6park.com
母亲不说话，或者父亲有病她也是早就知道了。她明显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短促的呼吸声就像是从被放上了一堆巨石压着的胸腔里传出来。当初许诺追随这个人，就从未想过要离开他。这种时候丈夫说出那样的话，她立刻明白自己眼下所处环境已是多么险恶！ 6park.com
自己该不该，敢不敢，能不能承受得起？这可不像当初在娘家当姑娘时，相准一个人，心一横就能做一个决定，给一个承诺！这可是一个家庭四五口人的命运与出路呀！一个丈夫都难以完成的使命却要一个做妻子的来承担，你能吗？你敢吗？不知过了多久，无疑是漫长且艰难的。 6park.com
沉默，掉根针都能听见。不知又过了多久，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声音极其温柔地问：
“那，你呢？” 6park.com
“别再管我了！走吧！”又是一声揪心地咳嗽，然后很郑重地说：“等他们长大，要记着给说：跟着国家好好干！”
没有回音。好一阵过去了，母亲叹了一口气，可能是点了点头。
“你把西安带上，咳……，快九岁了，他能帮到你！” 6park.com
死一般的沉寂。
“你要注意吃药，咳嗽越来越严重了……” 6park.com
听了一会儿，继续响起：
“蓉生也六七岁了，留下陪你！” 6park.com
“嗯，你们先走也好。”揪心地咳嗽再次响起。 6park.com
我用心地听着，抗拒瞌睡的袭扰，声音却越来越细，越飘越远。 6park.com
“有困难，可以找一个人……彭代安……” 6park.com
第二天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一切如同往常一样平静。我以为是自己遭了梦魇，产生了错觉，是幻听而已。 6park.com
直到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早上，我起床稍晚，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哥哥和妹妹，连刚过百天不久的小弟也不见了。我才确信：母亲她们是真的走了，真的走了，走上了一条以前从未想过的，也是天下没有人愿意走的逃荒之路！ 6park.com
那天早上，父亲听到我起床的声音，却一眼也没看我，仿佛我根本没存在过。他捧着花白的垂垂无力的脑袋，佝偻地坐在床沿，一直发呆。为什么这房里一下子空荡荡的，那么些人都哪儿去了？我望着傻了似的父亲，也一句话不问，眼里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簌簌地一直往下落。我回想着那晚的对话，理解了母亲的用意，也似乎察悟到我还有个责任，那就是我的父亲还在这里！ 6park.com
此后的大半年里，我默默陪伴着父亲，明显感觉到了他的衰老在加速，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宽阔的晒谷场是他主要的活动舞台，他或走直线，或绕曲线，不厌其烦地丈量着它们。虽然收获季节，别人家有大包大包金黄的谷子，会一席一席摊开来晒，他自己却因没分水田是不会有稻谷来晒的，仍然会很高兴地看着，没有一点妒意地欣赏着，就像那也是他自己的似的。有时漫步累了，他会独自一人坐到村口的路边，任凭太阳的余辉散落脚下，把淡淡的身影推向身后。他仍然会眯缝着眼睑，尽量看向前方远处，那里有剪影似的山峦遮挡着，他却依然执拗地看过去，好像山背后的景象也能看得到。 6park.com
当然他也会在这里等一个人，但那不是我，是送信件的邮递员。他是第一个迎上去问有无信件的人。同时他也多次写一些文字类的东西，托邮递员发出去，可那些信件的落款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能否找到。这样做的结果，极大地索取了他的精力，牙齿松动，眼神也大不如前，头上的花发早已经变白，而且稀疏得亮出大片大片的头皮来。 6park.com
他也早已没有拨打算盘的力气。母亲她们才走的那几个月，白天算盘珠子拨打得像放爆竹似的，有时直到深夜也不会停下来。后来，那些堆放账表册页类的东西一天天减少，渐渐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是那些再也驱赶不去的咳嗽声越来越响，最终占领了整个房间。 6park.com
到了秋天的时候，他不再候鸟般去等邮递员，也安排做一些别的事情。其中一件事就是做了个书包，还是紫红色的，送我去上学。学校就在莲塘镇的最南端。他最高兴的事是看见写有“莲塘镇小学校”六个字的校牌，他会指给我看并说那是他当年在此读书时写下的，只是他现在就是在校园里转上三圈，也没有人晓得他是谁了。 6park.com
其实那场战争并未走远，也不过才十年出头，当年踊跃参战的李恤民已没有一人认识了，无论是母校的师生或者是校友。但他眼里仍然会罕见的亮上一阵儿。走在空阔的操场上，他会下意识地伫留一阵，也许又想起抗战那年报名参军慷慨赴国的那些人和事来了吧。 6park.com
也许，他觉得自己也像魏报国将军一样，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并没有留下什么遗憾。诚然，魏将军临终都未能亲眼目睹抗战胜利，但是，魏将军相信后人一定能看到；同样，彭书记为他描绘的那幅富裕美好的幸福生活图景，自己已无缘目睹，但是，他送走的亲人们也一定能看到！真的，人们为之奋斗的理想，从来都不是奋斗者个个都看得到，却都被后人看到了。也许，他这样想着心情会平静很多。 6park.com
在回来的路上，戏楼也是要停的地方。因为戏楼旁边原来有个米铺是先人开的，戏楼也是自己小时候睡觉数星星的地方。虽然与大哥拼死打过一架之后，曾发誓再也不踏进这家门，但每当路过还是不忘偷偷看上一眼。 6park.com
到后来我才知道，送我上学之后，有一天他还是走进了那家人的门。当大伯忽然看见身材佝偻形销骨立站在他面前的人，竟是比他小八九岁从前远比他俊美高伟的兄弟时，两兄弟还是抱头痛哭起来。当然，要不是有绕不开的事相托，依他的心性又怎么会再登那家的门呢！ 6park.com
就在这一年的秋末，又是一个我起床稍晚的早上，平静地躺在床上的父亲再也没有醒来。那一晚上，出奇的安静，竟然没有听到他一声咳嗽。我的父亲就这样一声没吭地走了，没向任何人告别一声，就这样悄悄地走了！村里人都说：他走得很安详。 6park.com
我哭了，痛彻心扉地哭了。好多天后，从书包里发现一张用作业本纸写的欠条：李恤民欠大莲塘镇信用社贷款人民币二百元整未还。——这是父亲临终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6park.com
我的大伯，在老家我喊他大爷，当天得到消息，独自一个哭着来了。不算太薄的一口棺材是村里送的，也算是对他勤劳一生的肯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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