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11）---寄人篱下（上） 6park.com
我跟随大爷又回到莲塘镇，报了户口，自此仍是街上的居民。深深的巷道，那个仅一张席大的天井，成了我的陪伴。那年父亲和大伯久别重逢后的拼搏声音，好像仍在耳畔。 6park.com
其实我大伯也不能算是坏人。旧社会喝酒打麻将，败光了家，气死了老爷子，他后来还是知道后悔了，收拾收拾家底儿赶快支起了一副卖醪糟的摊子。虽说不能赚大钱，自食其力还是能拿下来的。他的醪糟真米实曲，红糖选上等的，鸡蛋挑大个儿的，慢慢地还把名声卖出去了。戏楼半条街的街坊都喊他一声“醪糟大爷”。就说父亲过世后，他立刻下乡去把我接到街上来，派出所问他报户口的理由。 6park.com
“我的亲侄儿！兄弟死了，家里再没人了。兄弟托孤，我不管哪个来管？”也许他还念着兄弟情份：至死没和他争过家产。
我大娘可就不一样。她精瘦精瘦的，比大爷还高些。是个小脚，走起路来晃悠悠的。下巴很尖，两腮塌陷，一副精明相。我到街上头一天，就给我派活儿。 6park.com
“蓉娃儿，早上起来先替你大爷把水缸挑满！记着噻，要挑满！”
“桶那么大，我挑不动。”那时我还不满七岁，只比桶梁高一点。 6park.com
“莫说，我早想到了！这里还有副小的！”
我大娘她就能想得这么周到。大爷却拦住不让我挑，是我自己主动说桶那么小，我能挑得动，在乡下我又不是没做过活儿。可是担子放在肩上，前后晃荡，井台上满是青苔，啪嗒！摔倒在地，她还不满地噘嘴说：
“娇气！我的娃儿要在，比你强多喽！” 6park.com
我怕她生气，不敢同她争。大娘是有过一个儿子，比我哥还大七岁，也该喊他哥，可惜游泳淹死了。那天他与人打赌，可以背负一块大石潜水穿塘而过，那片水塘也特别大，他钻到水草堆里没挣脱出来就淹死了。当时有人喊大娘出钱请高手捞人，可大娘迟迟不肯出手，结果被耽误了。后来大娘被大爷狠狠打了一顿。倒不怕她虐待，我只怕大爷生气。 6park.com
那时候，莲塘镇上确实比乡下要热闹。整天锣鼓喧天，一会儿这支队伍敲着锣游过来喊着口号，一会儿那支队伍打着鼓走过去挥舞红旗,到处都忙兮兮的。结果有一天，我大爷被人用担架抬回来了。右腿自膝盖以下水泡满了，红肿发亮，亮得吓人！原来大爷去参加镇上的大炼钢铁运动，被刚出炉的铁水严重烧伤了。他从来没见过钢铁怎么炼，也不知道铁水出炉很危险，也怪那些现场领导的人，没有提前打打招呼，铁水出炉太猛，大爷躲闪不及就烫到了。当然现场也有人埋怨他，都快奔五十的人了，还凑什么热闹！其实还真不怨大爷，当时镇上干部极力鼓动，不分老幼，各尽其力，积极上山大炼钢铁。解放后，大爷也不是那踢一脚不动的人，也想积极表现，不要落人后头惹人笑，真没想到会出这么个意外。 6park.com
当然怨气最大的必然是我大娘。骂大爷傻瓜，不知道早点躲在别人身后，这叫自己摊个伤病员来伺候。大爷痛苦地哼哼着，满腹委屈没法说，只能忍受大娘的唠叨。大娘心情不好，必然迁怒于我。 6park.com
烧伤本来就难好，容易受感染。两个多月过去，腿上大部分结了痂，可是脚踝骨跟前却长出一个毒疮来，疮里的脓水总是出不尽。这时候，大娘就会喊：“蓉娃儿，来给你大爷吸脓！手不能挤，嘴没毒！”大热的天，苍蝇嗡嗡叫着，绕着脓疮飞来飞去，看着都恶心。大爷头扭一旁，坚决反对：
“疮有毒！哪能用嘴巴吸！不吸，不要吸！” 6park.com
“我不怕！”我也心痛大爷，希望他能早点好，硬是不顾阻拦，俯下身子，闭住一口气，一口一口地吸噙嘴里，再一口一口地吐出来，有时能吐出小半盆儿。有时候，大爷心疼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但是，这个土方并不太奏效，大爷的脚伤一直不能痊愈，也不能下地走路。下半年又添了新病：毒疮旁边肿起一疙瘩，医生说可能是个良性瘤子。谁知后来疼痛加剧，又说是个恶性的，真是庸医误人呦！从接我到镇上，也不过两年吧，大爷竟病逝了。 6park.com
大娘是个不懂得心疼人的主儿。街坊说她，自己没有了儿子，怎么就不能心疼侄子呢？别说大爷在着时为这跟他吵嘴，就连街坊都不可思议。要说刚从乡下来时，大爷家的生活水平比我们高多了，有白米干饭吃。就那样，大娘每次蒸饭，一定要在锅里埋半锅红苕；饭熟了先为自己盛多半碗不搅拌的纯米饭，然后浅浅地拌一拌，给大爷装一碗；剩下的再大翻转开来搅拌匀了，舀半勺盖在自己的碗里，这才递勺子给我，让自己去锅里舀。这我都不计较，毕竟比起在家里喝上红苕稀饭都不容易的生活，要强多了。 6park.com
越到后来，别说乡下农民，就是镇上居民也越来越感受到吃饭成了问题。米面都不能随便买卖，按人口登记计划供应。大爷那时参加的是炼钢队，每月的标准是三十八斤；大娘是供销合作社的营业员，月供标准是二十八斤；自己是小学生，只有十八斤的供应粮。因此大娘耿耿于怀，认为拖累他们，常常逼我去乡下的地里捡拾遗漏的红苕用作补偿；或者去水田抓些泥鳅田螺螃蟹类的，拿到街上卖，给她变点现钱。她要是不满意了骂你一顿算是捡了便宜，再不顺心拿起正锥的鞋底打手板心你还得忍着。她的精细算是出了名的。即便她娘家侄子“逢场”到镇上来销售自种的农副产品，顺便来讨口水喝，他也要顺手扣下三个萝卜或者两把菠菜，绝没有让你白喝了水去的道理。当然她还会想着法子给我安排更多的事做，哪一天也不能让你闲着。 6park.com
可能是我到街上一年后吧，母亲有封信寄到这里，说是收不到乡下的信，想知道我和父亲的近况。大娘知道母亲他们正在蒙难，怕受牵连，不予搭理。当然她不识字，写信还得求人。还是大爷托人回信告诉了我父亲去世的情况。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来信讲她已在西安重新安家，说希望能经常知道我的情况。 6park.com
这一次她两眼放光，就像麦哲伦发现了新大陆，特意请莲塘镇小学的熊老师代她写一封信，问一些试探性的问题，并开始维持通信，以便捕捉能获利的机会。她替熊老师看着孩子，其实早接晚送地背孩子全是我，她也用不着付什么谢仪。后来她也就摸着我母亲的软肋，只要诉诉苦，多少都能挤出我母亲的一些酬谢来。 6park.com
对于大娘的狠心和贪婪，我却越来越反感。每走在那深黑的长长过道，或者站在房檐下望着天井上巴掌大的一块天空，就有一种特别压抑的感觉。尤其是大爷过世以后，更觉得在莲塘镇已了无生趣，恨不能肋生双翅，赶快飞出这穷山沟去，寻找一种新的生活。 6park.com
终于有一天，我逮住一个机会。大娘又让我背着熊老师的小孩，陪她去莲塘镇小学送孩子。其实，她又要借道请熊老师给母亲写信。每次写好信，熊老师都要读给她听，并作详细解释。照例她怕我知道，让在门外等她。我早就留了心眼，站在窗户下听了个明白，内容是要挟母亲再寄些粮票和钱来，要不我就没法继续上学了！ 6park.com
我非常生气。当时我还不知小弟已经送人，但也深知举目无亲的母亲带着哥哥弟妹们逃荒会有多难，哪里还有能力不停地填这个无底洞呢！我决意要揭开这个骗局。我非常小心地留意到了大娘手里信封上的地址，于是用歪歪扭扭的小学生书体写了生平以来的第一封信，说穿了这两年多来的真相，讲出了自己遭受压抑的感受，渴望母亲能带自己去寻找一种新的生活，就像当年不顾一切携带哥哥弟妹他们去闯荡一样。 6park.com
我期待着，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期待着。
评分完成：已经给 鸿海有志 加上 100 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