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12）---寄人篱下（下） 6park.com
母亲真的出现在莲塘镇大街上的那天，还是把大娘吓住了。
“弟妹，你回来做啥子？”显然她很有些意外。
“大嫂你好。这一走都快四年了，想回来看看娃。”
“唉呀，你有啥子不放心噻？娃儿安逸着哩！” 6park.com
母亲上身穿着还不算旧的阴丹士林布衫，洗得很干净，显然是有准备的。肩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草绿色，上面印着七个红色大字：红军不怕远征难，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那种挎包，只是比一般人的要大些。大娘听说母亲只是回来看，便殷勤地往家里让，一路上老不停地打量母亲挎着的包。 6park.com
等到家母亲打开包取东西，看到里边主要装的是馒头，和几块关中地区享有特色食品声誉的锅盔，这又难免让她有些失望：看来也不像个发财的。第二天，母亲说想到街上扯两块布，给我做两件衣服穿了回去。原来，母亲第一眼看到我脸色蜡黄，两条腿像麻秆一样，黑色的烂裤子连膝盖都苫不住，嘴上虽不说，心里实在难受。要知道，她是隔三岔五地也没少寄钱回来啊！
“对对对，弟妹现在肯定比我们这边好过！关中自古帝王州噻！” 6park.com
母亲只好陪着苦笑。大娘倒很是高兴，在路上告诉母亲，要到她的柜台去买东西，因为公私合营以后，供销社给每个职工每月都有要完成销多少货的任务，这回母亲的出现，可帮了她的大忙。说着话，把我们领到莲塘镇最大的布匹店柜台前。大娘晃着她那对三寸金莲小脚，得意地朝柜台里喊：
“小吴，快过来！这是我弟妹噻，要扯布，算我的任务噻！” 6park.com
瘦瘦的小吴姑娘态度热情走过来，同我母亲打过招呼，然后熟练地介绍着手底下布匹的品种花色和价钱。我母亲摸着一板藏蓝色的华达呢布，迟疑了一下，笑着对大娘说：
“大嫂，这些年你也很辛苦，要不，先给你看一件……” 6park.com
“对对对，弟妹现在比我们要好过噻！”
她嘴里说着甜言蜜语类的奉承话，一边忙不迭地翻拣着那些印花的或者纯净色的布料。母亲原本是送一件表表心意，不料大娘却像逮住了天赐良机，看好了上装，又挑裤子，加上洗换的内衣不算，还特意要了三双袜子。她倒是心满意足了，母亲却为难了。 6park.com
“布票一共是两丈八尺三寸。”小吴姑娘说。
要知道母亲在西安全家人一年领到的布票只有三丈七尺五寸！这一次她准备很足，一下子就拿走了三丈五尺！她把挎包里一块红布包裹的小布袋拿到柜台上翻拣，显然超出了预算，无奈只好再伸手到夹袄里，摸出一张大票加上去。小吴姑娘说：
“这是找你的六尺七寸，请收好！” 6park.com
大娘满意地打着包，她还满客气地说：
“今天可是得了弟妹的酬谢。弟妹呀，你再给蓉娃子看两件噻。”
母亲有口难言，只好干笑着说：
“改天吧，今天就不用了。” 6park.com
大娘打好了包，拎着正要出门的时候，特意拉小吴姑娘到旁边说悄悄话。其实我不听也知道讲的是什么。母亲给的布票，那可是全国通用的，兑换地方的至少要翻倍哩！让给她留着。大娘不但懂这个，粮票油票，还有肉票，她全会倒腾，一个机会也不会放过！ 6park.com
但是，她也知道这回是自己太贪了，不应该写信为要更多的钱和粮票，竟然对母亲说出不让我继续上学的要挟类话语，逼得母亲不能不出现在莲塘镇上。母亲去了一趟龙洞村后回来，非常郑重也是非常认真地对她说：
“这次回来，我决定要把蓉生带走！” 6park.com
“为啥子？好好的！”大娘这才真吃惊了。
“不为啥，真的。大嫂，你是自家人，我实话说了吧：西安那边日子也很紧，顾两边我也真的没那个能力。娃要过去了，紧点，再紧点，也好顾些。” 6park.com
“你们那边也是农村，街上总比乡下好噻！”大娘心有不甘，特意提醒说。 6park.com
其实，母亲就是去了一趟乡下，才最后做了这个坚定不移的决定的。出了莲塘镇，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沿着山脚向前延伸，穿过一片竹海就到了龙洞村。母亲想去看看自己家的房子，同时还要拜访一个人，就是从前的农会主席，后来的初高级社主任，当时父亲能平安入土，多亏他关照，棺材也是他帮助提供的。当出现在晒谷场上时，母亲看出来没有变，我们家在西北角，管少亭的家在东南角。这里的住户都没有院墙，而是以晒谷场为中心，环围而居。 6park.com
管家的房门闭着。母亲走近前连喊两声“管大嫂”都没有回应，我看出门是虚掩的，正想推开看看，这时屋里传来一声弱兮兮地询问：
“谁呀，找哪个？”
“管大嫂，是你吧！”我母亲年龄稍大些，可她们都这么叫。 6park.com
我推开门一看，唉呀，近乎不是我认识的管家了。我在他们家偷吃魔芋那阵的乌黑发亮的方桌不见了，我和黄狗哥累得能躺能睡的四把太师椅也不见了。房子里空荡荡的，一应适时的家具全没有了，只在进门处设有一条凳，好像是为客人准备的。 6park.com
母亲循声走进昏暗的里屋，才发现黄狗的母亲歪躺在床上，显然是病了。
“噢，是你呀，李大嫂。”原来很强壮的女人，现在好像有点弱不禁风了。 6park.com
她要坐起，母亲赶快伸手相扶，想掺住她。她显得有些高兴，坚持起来拉住母亲的手，坐到门口的长凳上说话，靠近门口要畅亮些。她眼睑显肿，脸色泛黄，母亲看误会了，小心地奉承了一句：
“管大嫂，过得还好？看上去你有些发福了！”
“唉！发豆腐，那是浮肿！”
“怎么能这样呢，害的是啥病？”
“啥病也不是，你看我这腿！” 6park.com
黄狗的母亲撩起裤腿，左腿和右腿全是黄肿黄肿的。她用指头在脚踝上方一按，立刻深陷下去，半天弹不起来。她叹口气说，看过几个医生，都说不是病，就是缺营养，饿的来。说着她站起来道：
“只顾讲空话，给你烧碗水喝吧……” 6park.com
忽然想到了什么吧，又不好意思转身再来坐下：“唉，这脑瓜也不好用了！吃食堂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大锅小锅都叫没收了！”
正说着风风火火跑进一个人来，有些得意地喊着：
“妈妈，我给你抓了一条鱼！” 6park.com
跑进来的正是黄狗大哥，手里的狗尾巴草穿鳃而过，吊着条小半尺的鱼。他只穿着一条短裤，肚皮有些大，脸黄黄的，比他妈妈稍微好些，仍有些浮肿，个儿比我离开时好像没长多少。他妈妈先让他打招呼，然后才问他：
“田里螺蛳都捞不起一个，你到哪里去抓鱼？”
“公社鱼塘，偷的！”
“还偷！上回偷刨两个地瓜，你爸爸大队长被贬成小队长！这回要再抓住，看还有啥子能折你的罪！”
“再抓，老子去坐牢！” 6park.com
“他爸爸呢？”母亲抓住机会，忙问一句。
“开会，一天到晚开啥子会，饭都吃不上喽，还在开！”小队长夫人很不满地说。 6park.com
听黄狗他妈说起村上的情况，母亲才知道眼下的情况比前些年办社时更糟糕。那时互助合作指靠不上，凭自己辛苦些，还总有个落脚。现在人民公社化，吃的用的全都在生产队。说是“一大二公”，人多好干活，船大不惧风，光是听着好听，事情可不是那样：懒馋占贪谁能管住？总是老实人吃亏。结果变成二三靠老六，谁也指望不住谁，到头来搞到大家都受穷。母亲想起丈夫生前曾经讲过苏联集体农庄的那些梦想，听得她心惊胆战。 6park.com
说到这些，黄狗他妈累得有些气喘，直埋怨她当家的：“整天就是个开会，眼看老婆都要饿死了，还在开！说啥想办法，叫我看散伙就是好办法！” 6park.com
母亲不知就里不敢搭话，看见黄狗去灶锅洞里找东西吃，忙顺势转移话题，喊黄狗说：
“黄狗，你过来！我这儿有西安带过来的馍，看你爱吃不？” 6park.com
我母亲解开那个挎包，里边还有半包的馍。黄狗立刻两眼闪射出兴奋的光芒，丢下红苕，倏的跑过来，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梆硬的锅盔把嘴唇都割破了。黄狗傻笑着，连声说好吃。一时间，这个久违了食粮滋味的屋里，立刻弥散着极富穿透力的麦面馍香，母亲正要拿一个锅盔请黄狗的母亲尝尝，一群饥饿的孩子一个推一个地出现在门外。这一群孩子都没穿衣服，十一二岁光屁股的男孩子自不用说，竟然有八九岁的女孩儿也光着屁股而且无一例外的大肚子肿瓜脸，都是典型的营养缺乏症。 6park.com
黄狗他妈赶紧喊：
“黄狗！快撵噻！你大娘也不多了！” 6park.com
黄狗去撵，可他们怎么也不走，眼巴巴地望着母亲，舔着嘴唇，个个眼睛里都是一睒不睒的饥饿之光，就像芸芸众生仰望着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似的。母亲是个受过大饥饿的人，她懂得那渴望的眼神里蕴藏着多么深重的企盼，包含着多少美妙醉人的梦想！于是她眼睛有些湿润，劝阻黄狗，自己把包里所有的馍，还有锅盔，全拿出来散掉。 6park.com
那一圈圈包围她的饥饿眼睛，让她不时地想起在逃荒的路上，自己为了儿女们能讨到一口饭吃，受了多少屈辱和冷落啊。为了攒一袋干粮，她也曾做了太多的准备和努力；为了省下一分钱和一两粮票，就吃馍自己也是半块半块掰着吃。因为有这一书包的馍，她才可以不去动用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换来的粮票！ 6park.com
但是，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倾囊相送。临走的时候，她伸手去内衣口袋里掏摸，对管少亭的老婆说：
“他爸不在的时候，你和他管大爷没少帮忙！这是三斤粮票和二十块钱，你现在有病，不要耽误了！还有这六尺七寸布票，给黄狗也许能用得上。” 6park.com
黄狗他妈妈很受感动，捏着母亲给她的粮票和钱，拉住母亲的手激动地喊：
“老姐姐嘢！”她突然改口不喊李大嫂，喊起老姐姐来：“谢了，太谢谢了！实话说，这跟救命一样噻！你知道！我们村还好些，外边好些村红苕汤都喝不上，吃树叶，掘草根，还有把‘猪儿虫’烤来吃！听说还有活着抓来就吃的噻！一个个黄肿瓜儿都是吃虫吃出来的！有的村饿死人哩！”——她说的猪儿虫是一种吃红苕蔓，全身青绿的大毛毛虫。 6park.com
她说的很诚恳，是为了表达对母亲的真诚感激，临了还特意说：
“老姐姐，我真佩服你，你的眼光好远噻！那么好几年，你都看到现在！”
“不不不！哪有的事，实在是……”唯恐她再说下去，母亲涨红着脸急忙躲避说。 6park.com
母亲实在受不了这种“褒奖”，赶快辞别管家。路过自己家门时也没有去看，甚至原计划要打听丈夫的坟头在哪里，好去诉说蓄积已久的酸楚与委屈也放弃了，她认定自己也不会再回这里来了。就因为这，她一回到莲塘镇就对大娘亮明了态度，并迅速去办返程的各种手续，转学，转户口，一样也不敢马虎。 6park.com
从莲塘镇到龙洞村，这条崎岖的山路，其实并不长，但却一生刻在母亲的脑海，从未远去。即便此前她拖儿带女从莲塘走到资中，再从资中跋涉到成都，四五百里的崎岖山路全靠脚板一步步丈量，也远不如那一次的震撼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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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鸿海有志于2020_04_12 9:29:22编辑

贴主:鸿海有志于2020_04_12 9:30:06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