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薛去了一阵子,回来时还带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小薛先说:“我问了收衣服的人,他们说应该没错。大家都认得自己的衣服,没人说拿错了衣服的,除非是……,他们说应该不会错。哦,我把大夫找来了,你哪儿不舒服就跟大夫说吧。” 6park.com
小薛的说法让李健哭笑不得,衣服“应该没错”,那就是说我可能是“李健”?“除非”后面没说出口的话大家都明白,也许李健这个人殉国了,因为衣服的阴差阳错,我就变成了“李健”。李健很无奈。 6park.com
医生伸手拿起军服看了看说:“是你的,你的伤是我治的,你看看这些破损的地方,和你的伤口位置是吻合的,你身上除了以前被处理过的伤口,还有十三处被弹片击中的伤,头上还有一处,十四处,这样的情况还活着的也不多。小薛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吗?” 6park.com
“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叫什么,以前发生过什么?医生,我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6park.com
“是这样,你的其它伤口已经清理干净缝合好了,可是你头上的那处伤,我们只缝合了伤口,弹片取不出来。我们的技术条件简陋不适宜做开颅手术,就算能做开颅手术,你活下来的几率不超过百分之五十。所以你想不起以前的事,可能就是因为弹片损伤了你的大脑,造成了你失忆。” 6park.com
李健的心一沉,追问道:“我永远都想不起来了?” 6park.com
“很难说,如果是大脑损伤,那就是永久性的,如果是因为你颅内的血块压迫神经,一旦血块被慢慢吸收,你的记忆还会部分或者全部回来。还有,我必须实话实说,你可能会再活一年、十年,甚至长寿,但也可能随时猝死。尽量不要剧烈运动和情绪激动,这样才可能活得长久。”医生心中明白,对一个军人而且是一线的战斗指挥官,说什么不能剧烈运动和情绪激动,简直是痴人说梦,但他除了尽一个医生的职责,说医生该说的话,还能如何呢? 6park.com
果然,李健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说:“谢谢大夫。知道我的名字就够了,生死由命吧。” 6park.com
大夫也不多说什么,检查了一下,说:“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告诉她,一会儿会有护士来换药。”说完就匆匆离去。 6park.com
小薛不用李健开口,已经端了一杯温水过来,扶起李健喝了水,吃了一碗粥,等李健躺下来,把军服叠好放在他的枕边,看他暂时没事就忙别的去了。 6park.com
李健怔怔地望着房梁,心中不免自嘲:李健?名字是有了,却是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随时随地可能暴毙的人。也罢,这样岂不是真正的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6park.com
救护站的日子相对平静,李健觉得自己就像是初生婴儿一样看着这个忙碌纷杂的世界,什么都懵懵懂懂,当然婴儿的眼睛和心灵更加纯净,自己却依旧有着莫名的阴影和压抑。虽然身上的外伤在慢慢好转,却有一件事令他痛苦无比,就是时时发作的头痛,总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头痛难忍,连带着尖利的耳鸣,整个人瞬间坠入炼狱。 6park.com
小薛发现了他头痛发作的情况,找医生来看,医生也无可奈何,只能给他打吗啡,虽说能止痛,但是频繁注射会上瘾,何况这种药非常短缺,李健天天听着那些被截肢、烧伤的重伤员的惨叫声,便拒绝再打止痛剂。医生还是给了他止痛药,效果差些但也还管用。 6park.com
当李健的伤势刚刚稳定了一些,就被转移到外面的帐篷里,这里的条件更简陋,是给那些从鬼门关回来的伤兵继续养伤的简易病房,因为那些相对条件好点的病床都要让给危重伤员。 6park.com
伤兵们无所事事,只能靠聊天打发日子,尤其对新来的病友格外热情,李健刚进来便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尴尬。 6park.com
“兄弟,你那个部队的?” 6park.com
“不知道,不记得了。” 6park.com
“啥?为啥?你脑子给打坏了?” 6park.com
“大概是吧?” 6park.com
“那你记得啥?你哪儿人啊?” 6park.com
“不知道。” 6park.com
“你叫啥?” 6park.com
“李健。” 6park.com
“运气还不算太差,至少还记得自个儿的名字。” 6park.com
“是胸章上写的。”李健苦笑着坦白,顺便看了一眼挨着自己的那个伤兵的胸章。 6park.com
他是个上尉连长,叫司徒歌赋,98师的。李健对他的名字印象深刻,猜测着:这个人一定出身书香门第,又是一个投笔从戎的。突然,他意识到:为什么是“又”,难道我从前认识什么人,也是投笔从戎?他凝神苦想,脑子里电光火石地出现一个模糊的画面,一个浑身浴血的军官,好像也是上尉连长,他是谁?李健觉得自己的记忆要回来了,不想放弃哪怕是一丝一缕的希望,拼命地想,想让头脑中的那个画面再清晰些!然而,耳中猛然响起尖利的噪音,头炸裂般地痛。李健两只手抱着头,蜷起身咬牙挺着。 6park.com
旁边的司徒歌赋看到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赶紧叫护士。 6park.com
护士进来看了也无可奈何:“他脑子里的弹片取不出来。你想啊,手上扎个刺还疼呢,何况是一块弹片扎进脑子里。现在止疼药特别紧张,我去看看能不能要两片给他。”护士沮丧地出去了。 6park.com
司徒歌赋同情地看着李健,既然帮不上忙,只好默不作声,等他自己缓过来。然而好久李健都一动不动,司徒歌赋有些担心,过来叫了几声,又轻轻晃了晃,都没反应,吓得赶紧把他翻过来看,见他双眼紧闭,没有意识,赶紧再叫护士,护士也看不出轻重,又叫来大夫,大夫检查了一下说:“就是晕过去了,我们也没有办法。你们都注意些,不要让他过于激动。” 6park.com
等李健睁开眼,头痛已经消失了。司徒歌赋看他醒了,凑过来开解说:“兄弟,你可吓我一跳!医生说你不能激动。要我说,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别跟自己较劲,眼前的事都够咱揪心的,脑子里少装点事儿反而松快!你说是不?” 6park.com
“就是!这人啊,心里装的事多,烦恼就多!我还真想忘了那些破事儿,可就是忘不掉!”有人立刻接口。 6park.com
“那好办,我也给你脑子里扎根刺儿,来,你说,扎哪儿合适?”另一个人嬉皮赖脸地逗乐。 6park.com
“去你的!扎你自己去!小心扎不好,扎出个傻子,把你那点儿糗事都给我们倒出来,也让哥几个乐呵乐呵!” 6park.com
司徒歌赋笑着对李健说:“这帮混小子,瞎嘞嘞!你别往心里去!你知道不,等我们养好伤,就得到收容站报道,听说根本就不管你原来是哪个部队的,不定给你指派到哪儿去呢!所以知道不知道原来部队的番号都没啥区别。” 6park.com
“我也听说了,还说只要是老兵,立马升官,哪怕原来就是个兵,立马能给个班长、排长、连长当呢!” 6park.com
“我也听说了。唉,这仗打得惨啊!几天下来都差不多死光了!能活下来的都成了宝贝!补充的那些新兵蛋子顶屁用,上了战场都得尿裤子!” 6park.com
“唉!我们连也不知道还有几个活着,部队也不知道在哪儿?这仗越打越乱!鬼子咋就打不完?要打到什么时候?” 6park.com
“他姥姥的,要不是他们飞机大炮坦克没完没了地炸,早把他们赶到海里去了!真是窝囊!” 6park.com
“他们有军舰,没完没了地往上海运兵!打到现在,我们越打越抽抽,数不清死了多少兄弟,阵地还丢了!你说这场仗,咱还能打赢不?” 6park.com
“唉,打仗的事儿,谁说得准?只要命令说不能停,咱就只能接着打!打死了算!” 6park.com
屋子里暂时没有了声音,各自都沉浸在悲哀的回忆中,唯有李健连回忆都没有,只能陷入莫名的悲哀和对战争未来走向的迷茫里。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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