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16） 6park.com
从头再来(下) 6park.com
继父应该是知道母亲的立场的，在选择儿子的天枰上，没有什么砝码能重过她的儿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一错再错。
这次我病得很厉害。先前肚子有些痛，随后有些忽冷忽热，接着跑茅厕，拉肚子就像射箭一样，净是稀水，到最后红白夹杂像脓一样的东西，串串拉拉地都出来了。母亲原以为是一般的跑肚子，空饿两天不拉就好了，谁知一周过去，非但不见好反倒更重了，不得不去找我继父商量，看是否该到医院去看看。 6park.com
继父蹲在街上正与人下象棋。母亲等了一会儿，只好怯怯地叫他：
“他爸，蓉生他爸！”
“有啥等会说，没看人家正‘要将’吗！”
“蓉生的病，……”
“人吃五谷生百病，唩有啥大惊小怪的！”他头也没抬，只顾思考下一步的走法。 6park.com
“这一次，我看有些厉害！”母亲无法耐心等他下完，只得坚持说：“能不能去找找衡哥借点钱，去看看医院？”
等了半天，一句话怼给母亲：“钱就那么好借？你能行你借去！” 6park.com
母亲窝了一肚子火，回家没给他做饭。不料，继父回屋一看冰锅冷灶，自然知道所为何事，却并没有生气，哼哼鼻孔就走了。不用说，我们也能知道他会去谁家蹭饭。可是我的病情过一日就重一天。母亲扛不过还得抹下脸，让小妹逢春去把他“磨”回来。 6park.com
快十天了，我已经拉稀下脓到快脱水，眼看着只剩皮包骨了。
大热天，我已经没法躺炕上，被抬到北边山墙跟的一块破席上。到后来，连烂裤头都挂不住，只好赤裸裸地躺在那儿，眼看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6park.com
“他爸！你真能忍心看着娃就那样死了？好歹娃也把你爸长爸短地喊了这几年呀！好歹这你也算是他爸呀！”母亲低声下气地乞求着，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6park.com
“爸呀，去些去些！再不去，我哥就没命了！”我的小妹几乎是跪在脚下求他。我哥不停地抠着自己的头皮，眼睛不敢看我，咬着嘴唇怒视着墙外。 6park.com
我的继父泥塑木雕一般站着，一声也不吭。站到实在没人说话了，他拧身走出院子去。日落西山的时候，黑着脸回来了，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人家队里说，这两天队上没钱！” 6park.com
这是母亲的又一个失眠之夜。这一夜不同于在四川老家，那是孩子的生父，他的无计那是真的山穷水尽了；这一夜也不比需要卖幼儿来救小女的那些夜晚，那时的自己是孤军奋战，无可奈何。然而今天这个夜晚，身边却躺着一个只想要老婆却一点都不想分担老婆痛苦的男人，这算一个男人吗？这难道是我要找的男人吗？ 6park.com
母亲想到自己那样压抑自己的尊严，苦苦地哀求他伸把援手，竟遭受如此的鄙视与冷漠，心里怎么也平复不下来。她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要靠别人才能活下去的人！身边这个人已经不能指望了，去找没找队长都不知道。她知道还得靠自己来想办法。母亲自己写了个条儿，去找队长杨发衡。 6park.com
她当然知道，现今生产队长那威风，简直就是一方的“土皇上”，几百号人全都在他的权威下讨生活，吃喝拉撒睡没有管不到的。因为这些个项目都与两件事有关：第一件是钱，全队所有人创造的财富都在生产队账上，无论你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全部都要与钱打交道，而他就管着全体人的钱！一年到头无论谁家，事无大小要用钱，都得先打条儿，求他审批，盖上镌刻着他大名的印章后才能到出纳那里拿钱，而盖不盖章就要看他的心情了。第二件是工分，工分也是钱呐。到年底分红的时候，就看你名下的工分簿上能算多少工分，工分多的分多，工分少的分少，分不到钱的你还得把帐欠上。而这工分的大小多少，活儿的好坏轻重，挣取的难易与否，全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他的喜怒哀乐，要影响的人那可就多了。好多人到他家门口都要踅摸半天，琢磨好进去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 6park.com
母亲小心翼翼地站在队长面前，先试探地问了一句：
“衡哥，”她自然按照是发茂老婆的身份，尊敬地称呼一声，“昨天你发茂兄弟来你这儿没？” 6park.com
杨家堡大队第四队队长杨发衡是个矮个儿，但很敦实，年纪四十五六，黑里透红的脸上一对小眼睛，常常眯缝着看人。要是他看得起的人呢，他会带些和悦甚至讨好的微笑；要是他看不上的人呢，黑脸一沉，不是脸迈一边目视他处，就是微抬眼皮审视地打量你，半天不开腔儿，直到他那冷峻的高高在上的威严压迫出你的胆小或怯懦来，才慢条斯理地与你搭言。因他名字中有个“衡”字，人们都尊称他一声“衡队长”；又因“衡”与“横”谐音，不满他武断的人，实际喊的是“横队长”，暗讽他霸道的意思。 6park.com
他有一个生活习惯，有事没事早晚怀抱一壶茶蹲坐自家门口的门墩上，俯视着或远或近走上北门坡，最终要从眼前经过的人，并接受他们各种各样态度的问候。这里也是他安排生产处分队务‘行宫’式办公的地点。怀里那把早晚不离手的茶壶是他的标配，也很有讲究，那是一把紫砂壶。他听人说用紫砂壶喝茶，都是有身份有品位的，且益于身心健康，特意托人从原产地把它买了回来，从此早晚捧在手里，已有年月了。尤其那黑里透红的颜色招他喜欢：威严而深沉，又不事张扬，符合他口味。那颜色还有一个暗合他心理的名字叫‘康熙红’，里边有‘康熙’二字，有点味吧？懂喝茶的人看他捧起那把壶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赞叹两句，要借钱的话，条子也就好批了。 6park.com
那天母亲出现在他面前，尊敬地连呼三遍“衡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怀抱那把所谓康熙红颜色的紫砂壶，脸迈向一边，全神贯注地品味着壶中香茗，竟无一声回应：当然，母亲不是个懂喝茶的人。母亲也许是因惶恐而声小，他或是故作傲慢，似乎眼前根本就没这个人。准确地说，母亲来到他的地面上，他只在其弟杨发茂置办简约婚仪的那天见过一面，接下来四五年间没有说过一句话，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早已忘掉自己管辖的区域中还有这么一个女人。 6park.com
母亲只好镇压住自己惶恐的内心，提高一点声音，第四遍尊敬地喊他说：
“衡哥，昨天你发茂兄弟来你这儿没？”
“来我这儿做啥？”衡队长这才眼睛看地冷冷地回答，母亲证实了自己的预判。
“他说来借点钱，给娃看病。”
“没来！”
“那，我今儿来，是蓉生得了重病，想借十块钱！”
“说啥？开口就借十块，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蓉生娃病重！”母亲仍然坚持着。她知道队上的钱越来越难借了，平时一般人借，都是三块五块的打条子。
“顶多三块！要借让他来，人家是户主！你不行！”
“我也是社员呀！”母亲只可小声抗议着。
“哼！”衡队长轻蔑的眼光一扫，母亲便知道，这已是他的逐客令了。 6park.com
母亲虽然没有借到钱，但是她弄清了一件事：昨天杨发茂说他找过队长借钱而队上没钱完全是假话。她知道眼前这人已不可能为她遮风挡雨，也不可能帮她共同抚养孩子，反而可能变成她的绊脚石；因为有他挡在前头，自己做啥事都不成，仿佛一切权利都被剥夺了一样。母亲有这种突出的感觉，但是，她还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去找衡哥了。”母亲貌似平静地说。 6park.com
杨发茂睒着一只独眼，有些诧异，因为在他眼里，母亲不是那争强好胜的人，尤其一个拖儿带女的外乡人，应该没那个胆量。
“啥时候，咋说？”
“刚才，他说只借三块，要你去！” 6park.com
谁知杨发茂有些恼羞成怒，反而悻悻地说：“既然队长说有，谁去不一样，非要我去干啥！” 6park.com
母亲这才急了，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因为你是户主，我在你皮袄下苫着！为这，我儿子病得要死都不能花钱！而你霸着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给谁花就给谁花，我为啥还要跟着你？我要跟你离婚！！” 6park.com
母亲这一闹，杨发茂才觉着事情严重了，不得已借了五块钱，我才能去看病。因为钱少住不了院，只好开些药回家吃。后来还多亏哥有个同学叫孟庆林，他妈妈在医学院当医生，搞了一瓶200粒的氯霉素吃了，那场大病才得过去。 6park.com
我的病虽然好了，母亲要离婚的念头却从此再也打消不了。
评分完成：已经给 鸿海有志 加上 100 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