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23）--- 儿心难养（下） 6park.com
“原来是这样啊！”作为中学生，刚出校门就遇上这一档事儿，深感社会现实太复杂，内心非常震撼。我回想起前后经过，似乎有些明白，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原来他们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呀！” 6park.com
惹得刚进门的护士都笑了。我想起造反大队长的那番“高论”，还有点不明白，正好借此求解。 6park.com
“可是，杨发利说，杨家堡很穷的原因是工作组手太软，没有没收到地主富农更多的金银珠宝和高房大屋！是这样的吗？”
工作组长仰面哈哈大笑，笑得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6park.com
他抹了抹眼睛，顺势掀了掀琥珀色腿的眼镜，用深邃的眼光打量着我，问道：
“地主富农的金银珠宝和高房大屋从哪里来？能从天上掉下来还是能从地里长出来？”
“当然不能。”
“那么，‘土地改革’这才多长时间，他们的金银珠宝和高房大屋能像地里的韭菜一样，收割一茬又长出一茬来？” 6park.com
杨发利那么玄妙的高论，让程组长一个浅显的比喻一下就击穿了！我脸上一阵发热，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接着风趣地说：“若果真能够如此，那我们还需要‘鼓足干劲’地搞社会主义建设吗？要照他的理论，多弄几个地主富农出来，别说天天批斗月月批斗，一年批斗一次就发大财了！还用得着‘艰苦奋斗’吗？哼，真是好笑啊！” 6park.com
程组长一阵嘲笑，随后又一阵深思，最后深情地盯着我，充满期待地说：“财富只能靠劳动才能创造，只有用我们勤劳的双手和大脑才能创造出来！你可不能跟那些家伙混在一起。农民最讲实际，脚踏实地好好劳动！日久见人心，懂吗？”程组长师长般地关怀，让我深深地感动了。我眼里含着泪花，连连地点头。后来我知道，程组长是老牌大学生，也是下过乡的人，并且从下乡大学生做到县长，后来才调回西安来的。 6park.com
说完话，母亲放下嫩苞谷棒儿，我们告辞出来。一路上程组长那一番醍醐灌顶的议论，一直都在我耳边轰鸣。虽然我看不到他所看到的高远，也不能领会到他内心世界的广阔，但我却惊喜的发现：似乎有一盏明灯就悬在前边的路上，指引着我该去的方向。 6park.com
我开始懊悔那些虚耗在校园的时光，厌恶那些妄想用“打砸抢”来建立自己幸福的“革命”，要是早一点听到程组长讲的这些道理该多好啊！从今天起，再不能像此前当学生那样混日子了；我要从下地劳动开始，建立起自己的新坐标。我又有些庆幸，在刚踏入社会就赶上这人生重要的第一课，也庆幸自己同时遇到这两个人，前者告诫我不该做什么，后者提醒我应该怎么做。我相信自己不会让母亲失望，也相信自己会对得住自己，会朝着正确的目标努力奋斗。 6park.com
母亲看到我欣然接受了程组长的教导，并且很崇拜程组长的为人，自然高兴得很，总说那句老话：跟着好人习好人，跟着巫婆跳“家神”，一点没错！但是，她却常常为另一个儿子——我的哥，郁闷不乐。 6park.com
我哥一心想考大学，当然先要考高中，母亲坚持要他考技校。后来我哥虽然选择了听母亲的话，考上了西安市粮食中等专业学校，但他那是违心地选择。每遇到理想与现实相矛盾时，母子俩的矛盾就激化开来。 6park.com
我哥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优异，从小学到初中毕业，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他的各门功课都被任课老师赞扬，数学语文类主课一直是年级第一名，中学任课老师都希望他做自己的课代表。他不仅成绩优异，品德也出类拔萃，年年被评三好学生。他所得奖状可以把我们家的一面墙糊满。他的兴趣爱好算不得广泛，最喜读名人传记，或顺便探讨他们的成功之秘。到初中毕业时他就有了一个理想：考大学。 6park.com
他认为考大学是做学问的必由之路，当然也是实现人生抱负的终南捷径。同时他对自己也很有信心。要考大学，问题就来了：必须先读高中。当他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已填好的报考自愿让母亲看的时候，母亲却斩钉截铁的告诉他：不行。咱们家读不起！自打老家逃荒出来一直在饥饿与死亡线上挣扎，你是身在其中的；就是这几年勉强能读书，也是靠“瓜菜代”过日子，哪来的积蓄？ 6park.com
上高中那是要靠一厚沓一厚沓的钞票堆，才上得起的，妈实在是没有那个能力。何况你还有弟弟妹妹，你要上了高中，他们就得饿死！妈含辛茹苦把你供出来，就想让你考个技校什么的：读技校不但不花钱，吃饭住宿都是国家包圆，也能替妈减点负担；读完技校有稳定工作，吃的是商品粮，稳定地拿工资，这是多少人都羡慕的事。该多好！要是上高中，就得接着上大学；高中都上不起，那大学想都别想！你是大哥，妈还指望你早日分担些责任呢！ 6park.com
母亲说的这些情况实实在在存在着，哥是知道的。可是他要顺了母亲的意，高中不读，那自己研究学问追求理想不就泡汤了吗？他不愿放弃自己的追求，毕竟自己已经懂得了追求的价值，毕竟这是自己心中长出来的愿望呀！但是母亲被曾经的苦难吓怕了，也被现实的需求压倒了。她也知道要把大学熬出来，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享有的条件都会有极大地提升，可是那是她敢向往的吗？那是她敢向往的吗！ 6park.com
我的哥哭了，绝望地哭了。虽然他天生的性拗，可是他拗不过母亲。母亲经历的苦难，也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无法为了自己再给母亲已是负重艰难的身上再加重负！那不是他一个做大儿子的忍心做得出的事。自打他跟随母亲逃荒出来，每当母亲的选择不合自己性格的时候，他最终都体谅到母亲的艰难从而放弃了自尊，从而选择服从：小弟被抱走的那天，他本来是死活都不给开门的，但是最后他闪开了；母亲改嫁要带他们进杨家门的时候，本来发誓宁要饭都不来的，但是最后他还是跟着来了！母亲的苦难让他的选择永远处在下风，实际上他已没有了选择。 6park.com
但是命运却从来不垂怜他。考技校吧，成绩优异，考个航空类有些亮色的学校吧，政审就那么稍稍一审，就把他赶下来了，只分你个粮食学校。读粮食学校吧，明明校属写着西安市，分配的时候，你不就当个群众组织的小头头，考虑什么“让家有困难的先安排”，待轮到你的时候本市的名额又用完了，只能把你安排到宝鸡。安排到宝鸡吧，说好读的是“粮食”，怎么一下就安排到陕棉十三厂去搞纺织了呢！ 6park.com
唉，我的哥呀，你这一生真是好不顺呀！最不顺的是，你的条件这么差，为什么就不能改改初衷不要再做什么学问呢？好好当个“工人阶级”难道不好吗？你不改初衷也罢，为什么不选一个大众化的知识领域去专研探讨，却偏偏选择人类理论中最深奥的马列主义高山去攀爬呢！一个运交华盖又极其平凡的小老百姓，选择那么伟大而高尚的课题来做，你这不是自不量力，自撞南墙吗！ 6park.com
我曾经劝过母亲，希望她能让哥做他想做的事情，但是母亲不同意。我问：
“妈，为啥你死拦着不让哥考高中？”
“你有钱呀，妈供不起。”母亲忙着做她的家务，正在剁猪草。 6park.com
“试着找几家人借一下嘛，说不定上着上着就有变化呢，哥能上高中的时间不多了！”
哥跟母亲逃荒耽误了正常上学的年龄，只比我高一级，错过当年就过年龄了。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儿，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也跑了两家，实在不好借呀！再说，……”母亲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6park.com
“有啥你说些。”
“妈知道书读多了有好处，可也有坏处呀!”
“我可没听说过这话。”
“有些人书读多了就读滯咧，不懂变通，不结合实际！你爸就因为书读得多，不听我的，非要到乡下去当农民，结果把好好一个家当到家破人亡！”说到伤感的事，母亲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 6park.com
“那也不完全是当农民当的，不说了。”我怕母亲再难过，打住话头。
“你哥的性拗，跟你爸有点像。我也不想让他书读太多！考个技校有啥不好？国家管吃管住，不要咱家花一分钱，还包分配工作……”。说到考技校的好处，母亲擦了眼泪，话也多起来。 6park.com
当时，我觉得母亲说的也有道理，为了不要母亲负担太重，也打算初中毕业后报考技校。 6park.com
不过，母亲改变不了我哥的心思，这也构成了她后半生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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