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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猫传》中的白居易
01
公元787年，文坛暮气沉沉。
盛唐在悲歌中翻篇，李杜王孟早已谢幕。
文坛与政坛一样，都在安史之乱的后遗症里忍受隐痛。诗歌星空黯淡无光，就连存在感极低的大历十才子，也四散凋零，面目模糊。
这一年，一个20岁的年轻人站在长安的大街，大骂天地不仁。
他三岁丧父，被大哥抚养，六年后，大哥去世。到长安投奔一个堂兄，没多久堂兄也死于非命。眼泪还没擦干，他又收到落榜的消息。
这个年轻人，名叫韩愈。
这一年，年近四十的孟郊还在各地流浪，有时给陆羽的茶叶店写几句广告语，有时跑到苏州一个寺庙，听韦应物教导几句佛系人生。
多年后他“春风得意马蹄疾”，投到韩愈门下。
这一年刘禹锡15岁，正在诗僧皎然门下学诗。京城少年柳宗元还在为乡贡考试拼命刷题，“刘柳”组合尚未诞生。
后来那个叫元稹的绯闻男友专业户，此时才刚过完八岁生日，但他并不快乐，他的父亲也刚刚去世。
每个诗人都像走在幽暗的隧道，看不清前方，猜不透命运。
只有一个人例外。


02
还是这一年，深秋江南。
一个叫顾况的老诗人家里，走进一个16岁的少年。
顾况是谁？
红叶传情的男主。通过洛阳皇宫的下水道，跟宫女玩漂流瓶最终撩妹成功的风流诗人。
当然，这是他的青春往事了。现在的顾况，是浙江西道的财政大员，也是文坛前辈，经常有后辈晚生递名片，求推荐。
不用问，今天上门的少年也一样。
“叫什么名字？”
顾况撸着猫问。
“晚辈，白居易。”
“什么事？”
顾况撸猫的手并未停下。
少年白居易微微停顿，喊出自己的梦想：
“我要去长安！考进士！做网红！”
顾况呵呵一笑：
“年轻人，长安房价高，物价贵，不容易混啊！我看你还是叫居不易吧。”
来都来了。我们的小白同学没有被吓住，刷的一声，丢过去一打诗稿。顾况心不在焉，翻开封面慢慢地看着。
突然，撸猫的手停了下来，神情专注，轻声念出第一页上的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赋得古原草送别》
一连念过三遍，顾况才转向眼前这个少年。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老子一辈子都没写过这么好的诗句，年轻人，你会火的。


03
公元800年，是新世纪的开始，也是白居易网红生涯的开端。
经过多年苦读，这一年的白居易金榜题名，在十七名进士当中年龄最小。
巡游车队走过红毯，来到慈恩塔下，白居易随手一个自拍，记录当时的心情：
慈恩塔下提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有没有感受到那股嘚瑟劲儿？
要知道，孟郊的“一日看尽长安花”也算忘形，可是跟白居易一比，还算含蓄了。
全国才考上十七人哦，十七人里我最年轻哦！
网红潜质第一次侧漏，外向、张扬、自信，心直口快，很会抓传播点。
不过有一说一，白居易是绝对的学霸，进士及第后，后面的吏部考试、皇帝殿试都是前茅，这叫三连冠。
跟他名字连在一起的，是元稹。元白的故事之前聊过，这里不多说。
取得三连冠，只是拿到了一张官场的门票，白居易的第一份工作，是周至县县尉。
这是一个正九品下的芝麻官，也是大唐官员典型的仕途升迁模式，开局一个县尉，后面全靠拼。大多数人会在无休无止的公务上消磨岁月，难有出头之日。
白居易不甘心。
小人物也有大机遇，正如小地方也有大事情发生。
周至县附近，有一个叫马嵬坡的小驿站，50年前安史之乱，杨贵妃缢死在这里。
但杨小姐肯定不会想到，50年后，将会有一个小诗人让她重活一次。
诗坛上最感人的作品诞生了，叫《长恨歌》。在这首长篇叙事诗里：
唐玄宗是昏聩的：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也是深情的：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甚至令人同情：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杨贵妃是无辜的：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也是作死的：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更令人唏嘘：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大唐前国家领导人与夫人，爱情与战争，杀戮与歌颂，现实与神话，几乎涵盖所有的爆文元素。
最关键的是，笔触之细腻令人发指，就好像他身临事发现场，还采访了死去的当事人。
有多细腻呢？对比一下就知道了。
李白写杨贵妃，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是“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不是不好，是太抽象画，线条太粗，太雅，需要思考一下才明白。
白居易写杨贵妃，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是“温泉水滑洗凝脂”，是“侍儿扶起娇无力”，这是工笔画，细腻逼真，见字如晤。
李白写“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是霸道总裁爱上我。
白居易要更通俗，更有说服力，“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是霸道总裁只爱我。
杜甫写杨贵妃之死，是“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也是粗线条，一笔带过，连“死”字都不提。
白居易写杨贵妃之死，是“宛转蛾眉马前死”，是“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是“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这个大美人死在禁军阵前，头饰散落一地没人收拾，玉颜烂在泥土里，再也看不到。
诗歌的体裁，他写出小说的质感。
光有细节还不够，白居易的文字非常传神。
众所周知，创造一个成语非常难，多少大作家终其一生，都未能创造一个成语。
大家可以数一数，一篇《长恨歌》创造了多少个成语：
“天生丽质，回眸一笑，虚无缥缈，春宵苦短，缓歌慢舞、渔阳鼙鼓、天旋地转、梨花带雨、春风桃李。”
还有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都是千古大金句。
这样的诗，想不红都难。
当然，如果只是写了长恨歌，白居易只能是个情感作家，会很快被淡忘，甚至被主流社会边缘化。
他需要出圈。


04
进哪个圈呢？
白居易制定了新的写作方向：文章为时而著，诗歌为事而作。写时政、评热点。


一篇篇针砭时弊的大作横空出世：
《杜陵老翁遭遇旱灾，官员为政绩残暴征税，朝廷做婊子还立牌坊》
这是《杜陵叟》：
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
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
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帝王豪门大搞封建迷信，求仙问道害死人》
这是《海漫漫》：
云涛烟海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
山上多生不死药，服之羽化为天仙。
秦皇汉武信此语，方士年年采药去。
……
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
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
诗中还有一句，就曾在网络流行过：
“君看骊山顶上茂陵头，毕竟悲风吹蔓草！”
骊山是秦始皇墓，茂陵是汉武帝墓。这两位求仙问道的，坟头草长得老高了。
《纺织品告急，人民穿衣难，朝廷却用蚕丝做地毯》
这是《红线毯》：
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当然，还有那篇著名的专题报道：
《朝廷采购部门强买强卖，卖炭老翁千余斤炭被豪夺》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卖炭翁》
这样的诗不是偶尔的意气之作，而是有计划的批量创作。
不仅白居易自己写，还跟元稹、李绅、张籍组团写，涉及各种时政数百篇，“誓心除国蠹，决死犯天威”。
“元白”诗派，就是最早的独立报社，直击社会阴暗面，为人民代言。
这种诗形式是乐府诗，但内容上针砭时弊，贴近现实，所以叫新乐府。
如果还不清楚它的地位，可以把它想象成《新青年》，“元白”他们，就是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
新乐府红了，白居易也红了，但有人脸绿了，攻击潮涌而来：
看，这个人为了红，拼命黑我大唐！
大唐这么差，你咋不移民呢？
我天朝上国这么多牛掰的地方，你就会盯着阴暗面。
说吧，高丽给了你多少钱
……
终于，某天夜里，白居易发完稿刚要睡觉，元稹发来一张自拍，头裹得像个木乃伊：
“白哥，我住院了。”
“咋弄的。”
“被人打的。”
“给你说多少次了还不长记性，又被人家老公揍了吧。”
“白哥误会了，不是老公，是老公公”。
元稹没说谎，揍他的人，是当朝大太监。
起因是在一个驿站，元稹先占了一个好房间，太监后到，让元稹让出来。元稹也有资格住呀，我凭什么让？
可是太监不答应，真当我没鞭吗？来人，上鞭子。
小太监蜂拥而上，用马鞭把元稹狠抽一顿。
更令人气愤的是，元稹向朝廷喊冤，皇帝竟把元稹治罪，贬往江陵。
这就是当时大唐，宦官不仅干政，还能决定皇帝的废立，甚至生死。
江陵流放地，元稹又发来消息：
“哥，我该咋办？”
白居易一声叹息：
“不说了，收拾东西。”
“你让我辞职？”
“不是你，是我。我被贬到江州了”。


05
白居易的罪名更奇葩。
彼时，白居易母亲因为去看花，意外坠井而死。有人举报，说白居易竟然写了《赏花》和《新井》两首诗，实锤的不孝啊。
道德绑架是小人惯用的伎俩，且往往奏效，自古都是。
就这样，一个京城大网红来到了江州小城。
这原本是白居易人生最灰暗的时刻，却让他再次红遍大唐。
这篇爆款文叫《琵琶行》。
想想看，一个是遭黑暗势力打击的官员，一个是过气女歌星；
一个被朝廷挖坑，一个被商人冷落；
一个卖唱，一个买醉；
夜晚的浔阳江，真是有故事啊。还有比这更具话题吗？
并且，诗风一如既往的细腻传神。这首诗之前写过，就不展开了。跟《长恨歌》一样，《琵琶行》也是金句频出：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此时无声胜有声、门前冷落、江州司马”
尤其对音乐的描述，已臻化境。
可能有人会说，这没什么吧，不就是描写音乐么。
这么想的朋友可以试一下，要用文字写出音乐声到底有多难，绝大多数人无非那几个词，什么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悠扬，清脆之类。
连杜甫写音乐，也只能笼统概括：“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只是说音乐好，但没有说出好在哪。
白居易就厉害在这里，他对事物细节的把握已经到了变态级别，不管写什么，他总能找到最优解，精准，传神，通俗。
魔鬼在细节。“诗魔”的称号还真不是吹的。
问题来了，写几篇爆款文就能爆红吗？
当然不是，白居易还有令人发指的好习惯，刷屏狂魔。


06
翻开白居易诗集，从长安到江州，从重庆忠州到杭州苏州，直到晚年回到洛阳，他就是个刷屏之王，朋友圈霸主。
结婚前，对着院子里的蔷薇花自嘲：
“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
寂寞的样子，像极了现在的单身狗。
失恋了，总觉得人家姑娘还在想他：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
多么会给自己加戏。
不想上班就跟朋友吐槽：
“一种共君官职冷，不如犹得日高眠”
咱俩上的班都没劲，但你比我清闲，每天睡到自然醒，羡慕你！
吐槽新岗位没意思：
“银印可怜将底用？只堪归舍吓妻儿 ”
这官印一点用没有，只能回家吓唬老婆孩子。
还有买房，卖马，理财，没有什么事是一首诗解决不了的。
不过，白居易最喜欢的还是晒工资：
做小县尉：“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做校书郎：“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月薪16000，够花。
在洛阳做太子宾客，“俸钱七八万，给受无虚月”。
做刑部侍郎：“秋官月俸八九万”。
后来官至太子少傅，钱多事少离家近，还不忘秀一把：
“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
百千就是十万，月薪十万。
有钱有闲了干什么？
“还携小蛮去，试觅老刘看”
《晚春酒醒寻梦得》，老刘，名禹锡，字梦得。
这种碎碎念，甚至有点啰嗦的诗，白居易海量创作。他跟元稹的互动就更不用说了，那何止是写诗，简直是聊天记录。（文末有链接）
唐人现存诗歌数量，李白有1000首，杜甫1400首，元稹、刘禹锡都是几百首，这已经算多的了。
白居易多少呢？3800首。
虽然数量不能代表一切，但可以看出来老白的网红潜质，话痨，有才，又爱加戏，所以他能一直红。


07
白居易有多红呢。
一个叫葛清的人是资深白粉，“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
除了头部，浑身都纹满了白居易的诗，“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你随便说一句白诗，他就能指出身上对应的部位。
绝对是真爱粉，相比之下，现在的小姑娘追星，堵机场应援打call之类的，都不算个事。
歌妓签约经纪公司，会傲娇的说：“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于是身价倍增。白居易的诗，还是青楼产业培训教材。
当时的日本，王公贵族们怎么体现自己有修养有文化呢？朗读并背诵《白氏文集》。
《源氏物语》，这部日本古典文化的巅峰，书里有上百处，是引用化用白居易的诗歌。
日本遣唐使也有任务在身，必须海淘白居易的新诗。
估计是竞争太过激烈，新罗国贵族们也放出大招，谁进献一首白氏诗，赏银一百两。
这级别，妥妥的国际网红。
白居易死后，当时的皇帝唐宣宗写诗祭吊：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吊白居易》
爱卿，你就是大唐的当红炸子鸡啊。
纵观白居易一生，少年穷困，做官后有文胆，不怕死。官场太腐败，就急流勇退。年轻时不油腻，年老时看得开。“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乐天，才是生存之道。
多年以后，苏轼宦海沉浮，成为最懂白居易的后辈，自称“东坡”向偶像致敬。
如果用一句诗评价白居易，我觉得是刘禹锡与他共勉的那句：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生命不息，折腾不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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