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34） 6park.com
  两篇通讯（下） 6park.com
噩耗是从宝鸡陕棉十三厂医院送来的，死因是服食过量安眠药自杀。 6park.com
母亲怀着巨大的悲痛，匆匆包了几件换洗衣物，喊上我车不停倒地赶到宝鸡银台区陕棉十三厂医院，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太平间，见到了我可怜的哥：他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躺在冰冷的停尸床上，仰面朝天，双眼紧闭，清瘦的脸上颧骨突露，面容淡然，给人一种他已经累了不想与任何人再论是非平静去世的感觉。这种没有痛苦的痛苦只能让母亲和我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母亲哇的一声扑到哥的尸身上，悲痛欲绝的伤心使她浑身抽搐，口中不停地反复嚎啕着只有一句话：“儿呀，我苦命的儿呀！是妈害了你呀！千不该万不该，妈不该拦阻你考高中考大学呀！”母亲哽哽咽咽拖着曼长的腔调哭一声说一句，反复就说着那几句话，鼻一把泪一把。她是椎心泣血地后悔呀！她泣不成声，越哭越痛，不停地用头碰撞哥的胸脯。她想起哥追随她从四川逃荒走来，一路所经历的艰难与辛酸，所受的屈辱与担当，怎能不痛断肝肠！她数落痛责自己，“早知今日，妈就是骨头磨成粉，哪怕挣破头也要供你读高中，读高中呀！”妈的痛悔是发自内心深处乃至骨髓的，这是她终身都无法释怀的。 6park.com
母亲把哥的死因归结自己身上，这可能是一个原因；但这一点哥其实已经谅解过了。哥到宝鸡工作的头两三年，情绪是正常的，工资领了就攒下，攒几个月就寄回家；逢年过节回家探望，总会买些礼品带回来从不空手。只是到后来我和妹也都不上学，回家能挣工分了，才慢慢地寄钱少了，谁也没在意。母亲见到他也总是提醒说：有钱你还是自己攒着，娶媳妇的事就要撵着来了。 6park.com
不料有一天，忽然接到陕棉十三厂送来一封信，说哥在厂里得了病，叫精神分裂症，希望家属配合厂方治疗。妈和我都吓一跳，不敢当真，赶快跑到厂里看望，才知道哥是真病了！他目光呆滞，死死盯住别人的眼睛，常常半天不闪一下，好像眨眼间会遭人袭击似的。我和母亲去了也是看一眼，没有招呼，转身就走了。我们去找车间，主任是见不到的，工会主席的大门也敲不开。 6park.com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他们车间的几位老工人了解到一些情况。他们说，李西安初来车间的时候是挺好的一个人，说话客气，干活勤快，从不与人争吵；可是每到开班组讨论会或车间检讨会时，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高谈阔论，滔滔不绝，谁也说不过他。他性格直，爱较真，看见有些人和事不合规矩，他就直戳戳说出来，让班组长常常下不来台，甚至车间主任说的不在理时他也不买账。别人巴结领导什么枉口嚼舌的假话都敢说，，他一句假话也不说；别人为表现自己夸夸其谈尽说大话，他也一句大话都不说；别人争涨工资或谋晋升狂许空愿，他还是一句空话不会说。这不，干了五六年还是一个梳棉工；同他一起招工进厂的，有的都干到车间主任了。 6park.com
他好像不看重这些。班组长安排他总干那些装装卸卸的力气活，他也从不争论，也不跟他们说话；谁要不跟他说话，他会躲得更远；一来二去私底下有些人就说他高傲，他照样不在乎。班组长派给他的大都是力气活，也是份份活。他最大的嗜好就是看书，整天抱着书看。他干完自己的活，就去看书，也不给别人帮忙。当然他有时也把书带到车间去看。这也招致一些人不满，打小报告说他不务正业。这两年又有人说他得了精神病，工会派人把他强行弄到厂医院检查，后来就传出他得的是精神分裂症。当然，我们底下这些人到底也弄不清是咋回事，听说还用了“电疗”哩！ 6park.com
过了两天，我就看到所谓“电疗法”是多么的冷酷了。他被带到电疗室前，扒住窗户拇指粗的钢筋护栏不松手。四五个彪形大汉般的医务工作者强行把他拖进医疗室，分开四肢成‘大’字按住后，固定在一张电疗床上，然后听到一声“开始”，接着有人把电闸一推！就见我哥极其凄厉的惨叫一声，两眼翻白，口喷白沫，浑身痉挛，痛苦地抽搐带动电疗床都颤抖起来。有人赶快把一根胶木棒塞进他嘴里，以防咬断舌头。 6park.com
这种残酷的场景我们只在电影或电视连续剧里看到过，可那是敌人野蛮迫害我们英雄时才用的毒刑！这能算是治病吗？“棰楚之下，何求不得”！你就不是个病人，经这一“治”你还能不是个病人吗！这种酷刑疗法大约进行十五分钟，那可真是度分如年呀！我母亲得知这种情况，犹如电疗在自己身上一样，找到医院和工会的负责人，要求带哥回西安治疗，厂方当然一百个愿意。电疗后，哥好像能清醒一点儿，听母亲说要带他回西安治疗，他立刻神色大变，死活都不回家！ 6park.com
当我想到这里，看到神色平静地躺在太平间的哥，我终于明白了他当初拒绝回西安治疗的原因：他是怕厂里甩包袱，拖累家里人啊！这让我想起此前有一次回家，母亲看他抑郁忧闷的样子，便托人给他介绍一门亲。那姑娘模样俊秀，说话大方得体，而且还一班上过学，也很喜欢哥。但是只见了一面，他就拒绝再见面了。人家姑娘问原因，他只说现在还不想结婚。到现在我也豁然明白，他那也是不愿拖累其他人呀！难道他真地预感到自己会有今天吗？ 6park.com
我和母亲强忍悲痛，帮他把身体擦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送他上路。火葬场完事以后，母亲连路都走不动了，我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捧着哥的骨灰盒，边往回走边劝解。母亲泪流不止，嘴里老是喃喃地说那几句悲痛欲绝的话。忽然停下脚步，她非常后悔地说：
“蓉生呀，妈当初要听你劝就好了！唉！妈怎么就那么糊涂呀……”说着又仰起脸来哀哀地哭去了，再劝也止不住。 6park.com
最后去哥的宿舍整理遗物。我被震撼到了。 6park.com
一件遗物是我离开四川初到杨家堡村口，哥他们等候着接母亲和我时戴的那顶帽子，一顶已经洗得发白的小孩子戴的仿红军帽。这顶小帽子一直寓托着父亲一种心愿，看来他没有忘记，一直守之如初。看来这是他有意留给我作纪念的啊。 6park.com
另一件遗物就是书！但那不是一本书，而是近乎堆满他睡床的，一摞摞叠加堆放在一起的，几乎可以举办一场小规模的红色书籍展览会的书！其版本之多，有简装本，有平装本，有精装本，还有线装本；其出版社之众，有人民出版社，有商务印书馆，北京出版社，也有陕西出版社；从其内容来说，那真是浩若烟海，灿胜星月，仅其马克思恩格斯的有关《资本论》，合订本与单行本，及其相关论文论著即可等身,至于《哥达纲领批判》、《国家与革命》以及当代走红的论著也是俯拾皆是应有尽有。 6park.com
同时，他自己的学习心得，研讨笔记等各种大小不等的本簙之类也积攒了一大堆。内容我虽然看不懂，但就刚劲流利的行书笔法，便可窥探其严肃认真的治学态度；勉强去看一两个月未必看得完，且其纸张重量已远超百斤。由此可见他不是一个只妆门面的图书管理员，而是孜孜敬业力求精研的潜心学者！这些年来，他微薄的工资与省吃俭用全都在这里了！他用心追求与力求理解的世界也都全在这里了呀！ 6park.com
我看见那本《哥达纲领批判》，立刻想起前些年哥回家，批评我乱读书的事。很可能是刚过完年，地里的活儿还没开，我搞到一本新出版的《封神演义》，正兴致勃勃地阅读。他看见了要过去看看，就批评我说：
“你有时间应多看看有用的书，少看这些闲书。”
“啥是有用的书？”
“你看过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吗？”他像个老师那样，认真地提问。
“咱当个农民，读它做啥。”我不以为然地说。 6park.com
“欸，你都当队长了，还不懂得做啥都要‘政治挂帅’？你不读它，咋知道啥叫‘资产阶级法权’？‘资产阶级法权’有哪些表现形式？无产阶级怎样去限制它？不知道怎样限制它，还怎么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一连串的问题直问得我目瞪口呆，脸红红地答不上话来。也许在他眼里，这个世界都和他一样认真，也都全是为了革命才存在的。 6park.com
这让我想起医生在介绍他临终前一段表现时说的：看上去已经好多了，心里也明白，不打不闹，只是更加沉默寡言，只是一个人独自在山路上走来走去；有个护士还半开玩笑地说：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李西安的精神病也好了，看来是个好兆头。谁知没多久，有一天早上叫他的门就再也叫不开，喊来警卫打开门，才发现他吞食大量安眠药，在昨夜就已经弃世了。 6park.com
我想到这些情况，似乎心里隐隐有些明白。莫非他真有些明白了？还是原来他就真没病？他是在做学问还是在追求理想？他的理想是自己原有的还是后来受别人影响有了变化？他的理想是要往哪里去，还是意识到理想变成了空想.......。 6park.com
我陷入沉思，力求想在这些遗留的书与笔记中找到我哥弃世的原因。但这也只能是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如果他当初没有考学出去而是留在村里，或者遇到的是白书记那样善解人意又关爱下属的领导，或者幸运的碰上许多好人，像耿直正气的白秉栗老人，纯真高洁的兰珍姑娘，还有朴实善良的良锁叔他们呢，而不是生活在宝鸡陕棉十三厂这种扼杀人才的鬼地方！换个环境，也许书就读成了呢？ 6park.com
如果永远只能是如果，所以我也到底想不明白。虽然有心也想把这次葬兄的感受写成一篇通讯，但这样的通讯又到哪里去发表呢！最后，随母亲往回走的时候，我只带走两件遗物，一件是那顶洗得发白的仿红军小八角帽，另一件是一套精装的《资本论》，因其书的扉页上有我哥亲笔签名。其余物事就全留下，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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