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 (38) 6park.com
趁早出发（下） 6park.com
尽管这几天灌进耳朵里的都是礼赞喜庆的好听话，我却一点也不敢骄傲。我深深地懂得，自己这次能考上大学，并非有啥过人之处，只是赶上好机会，抓住了好机会而已。我忽然觉得自己心胸也大多了。尤其是对杨家堡乡党们，对谁都没有了怨恨，哪怕是之前打击排斥过我的。这些人共同构成了杨家堡人这个意念，都是我的父老乡亲；他们或支持爱护，或排斥打击，都化作了自己奋斗的动力与源泉。怨已经过去，恩永记心中，从今往后眼睛始终要向前看。同时我也深深地明白：一个人的成功并非仅靠个人努力就能实现，必然受到众多因素的影响。如果想得更深一些，更需要跟国家与民族的进步与发展紧密相连；个人的成功是建立在国家进步与发展的基础上的。而且当这个机遇到来时，还必须立刻抓住机遇，敢于挑战，踏准节奏，才有成功的可能！总之一句话，一个人光有良好的愿望还不成，还必须知机达变，跟得上时代的脚步。如果不是国家发展教育事业，改革恢复高考制度这个机遇，自己又怎么会有参加大学考试的资格呢…… 6park.com
我最想立马见到的人，当然是程生一程老师，西安市郊区文化馆的馆长。不料馆长已经换别人，我吓一跳，再一问又高兴得不得了，原来程老师在春节前已经调任区委办公室主任了。区委办公大楼就在马路对面，我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走过马路，来到区委办公大院。显然这里早已整饰一新，大门口也设了双岗，所有来访者都须登记申请，允准后方可入内。我按照要求作了登记，经门卫认真审查后获准进入，顺利地在二楼找到区委办公室主任的门牌，与区长办公室紧挨着。 6park.com
我轻轻敲了两下门，程老师的声音传出来：
“请进。”
我推门进去，屋里很暖和，程老师正伏案写东西。他抬头一看是我，马上停下笔来打招呼，并拿起“电壶”（当时人们给暖水瓶起的名）给我倒水喝，一如在文化馆一样。他让我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把一杯热开水放我面前，笑着说：
“看你今天满面春风的样子，让我猜猜：准是大学考上了！” 6park.com
我兴奋的情绪立刻被调动起来，报了校名。程老师当即笑起来，祝贺地说：
“好啊。你我今后就是校友了！当目下，国家急需发展教育事业，到校后可要抓紧时间给自己‘充电’，毕业后才能培养出支撑国家大改革大发展的优秀人才！” 6park.com
听到这话就像战士听到指挥员下达了作战命令，心里立刻唤起一种冲动，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我端起水杯，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满腹的话语就像汹涌的江河水，真想让它马上倾泻而出。当我感恩的目光扫到程老师刚才正写东西的纸上，一行遒劲的钢笔字映入眼帘：西安市郊区拟一分为三的设想报告。我的冲动受到了抑制，区委办公室不是谝闲传道家常的地方。办公室主任每一分钟思考都与全郊区百十万人的生活与工作息息相关，每书写一行文字即将在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绘出魅力动人的蓝图。 6park.com
想到这些，我不敢耽误程老师过多时间，虽然他一再关切地问这问那，我也只能平静而简单的讲了讲自己赶考的点滴体验与乡党亲友的支持，然后转到他调升办公室主任的工作上来。谈到工作的时候，他那深邃而睿智的目光格外清亮，一向沉稳持重的话风一改往常，谈笑风生，热情奔放。他指着我坐的座位说：
“你坐的位置，就是区党委书记和区长几乎每天都要来坐一坐的地方。” 6park.com
显然他们的关系非常融洽。他那冷静的观察，敏锐的领悟，超前的认知能力很为上司欣赏与尊重。他的工作与生活都很顺心，蕴藏腹中的治国理政方略终于遇到合适的时机与施展的舞台。他熟知大西安的历史沿革，也非常清楚郊区行政区划的分合演变，对于城乡二元管理的局限与弊病了如指掌。他敏感地觉察到我们国家将要发生一场天翻地覆的伟大变革，一波崭新的从未有过的经济大发展浪潮将席卷中华大地。西安作为西北五省的枢纽之地，势必要成为国家大发展的一个重要支点，郊区的大发展又焉能置身事外？过去经济收缩时期形成的城乡二元管理格局的行政区划，势必成为其发展的束缚与瓶颈，若不加以改变，不打破束缚又怎能适应新形势的发展呢。他必须要提前谋划作出方案，供两委会决策参考，扮演好参谋长这个重要角色。谈到西安的发展，必然引出他对世界的观察。他深怀忧思地说： 6park.com
“你知道当今世界经济发展有多快吗？你知道中国的经济规模在世界上居于什么地位吗？”他在桌子上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心情沉重地说：“中国美国和日本三国的‘GDP’（国民经济总收入的简称）相比，你就能看出差距有多大。以美元计，去年美国是20309亿美元，日本是9168亿美元，中国是1723.3亿美元。美国是中国的11.78倍，日本是中国的5.32倍。这是多么令人吃惊的差距啊！更别讲国土面积与人均占有值了！这一比，你就知道党和国家为啥这么着急了吧？为啥要赶快把教育事业抓起来，改革将起，教育先行！高考改革只是党和国家大改革启动前的冲锋号！”他如数家珍般地随口报出一些数字，让你不得不叹服他学识渊博，目光深远。说到国家与民族的命运与发展，常常掀起他胸中忧国忧民的波澜，忍禁不住情绪就会激动起来。 6park.com
但是，这跟国外巨大的差距与我们自身发展面临的困难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乐观的预期。他冷静地对比一番后，满怀自信地说：
“我们党和国家，从来就没有在困难面前低过头，五千年来苦难兴邦是中华民族最可贵的传统！听说党和国家正在酝酿一场掀天揭地的大变革浪潮，当这浪潮席卷全中国的时候，将会让全世界都为之震惊！回顾我们党和国家的历史，你就会生出无穷的自信：虽然在前进中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与挫折，也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我们党的坚韧斗志和强大的自洁能力，总会带领我们国家和民族战胜困难，打败对手，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而且，每每面临重大命运转折到来的时候，都会产生出伟大英明的领袖人物，率领全中国人民走出困境，迈向光明，创造出彪炳史册的业绩来！相信我，这一天到来并不会太远！” 6park.com
说到动情处，程老师眼镜片上漾起了薄薄的两团水汽。我也听得心潮澎湃，眼眶也跟着泛潮了。我自知阅历浅薄，知识有限，国家的前途将来会壮丽辉煌成什么样，自己是想象不出来的，但是，我由衷钦佩老师的眼光，相信跟着老师走，照着老师说的做，只要坚决地跟定党，十二级台风都不动摇，那个壮丽辉煌的宏伟蓝图一定能实现！我觉得这是自记事以来，听到的主旨最宏大道理最深刻的未来瞻望。我打心底里对老师的尊敬与钦佩，就是来自于这些高瞻远瞩的大道理！别人告诉你前边道路是怎样的，最多递给你的是一支手电筒；他在你前路打开的，却是一盏硕大的探照灯！同时，这又是我记事以来，听到的最生动感人的一堂党课，一个党的工作者最真诚感人的内心独白！我的老师是我永远学习的榜样。 6park.com
还有一个人也是我终身难以忘怀的，他就是杨家堡村党支部书记白胜仁。人生的重要节点上，有这么一个人提醒指点你，实在是难得的幸运。正是他在自己失意之时把郊区文化馆培训农村通讯员的名额留给自己，自己才有重新拾起书本来学习的机会。我登门表示真心的感谢，白书记反倒笑了。他吧嗒着烟锅，眼睛咪咪地笑着，幽默地说：
“我给过许多人机会，能出成绩的有几个？要是给人机会就能成功，那，改天把机会给自己也留一个！嘿嘿！”说得他自己也开心地笑出声来。 6park.com
这个人就是这样好。他就像杜甫笔下赞美的春雨，只求助人不图回报。他总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做完他能做的事，然后就悄悄地走开了，连让你说声谢谢的机会也不给。临道别时他还说，走之前要为我开个欢送会，来为全村青年人树个榜样。那，我怎么消受得起！赶快溜了。 6park.com
随后，很快去粮站缴纳了规定数目的粮油，到派出所销户并办理迁出手续，完成了一个由“吃农村粮向吃商品粮转变”的华丽转身。至于这个转身是否有那么重要，三十年后也许人们的看法，已经是另外一重天了。 6park.com
公元一九七八年三月十六日，是我迈步走向大学圣殿的第一天。我不想惊动任何人，天没亮就起来收拾行装，洗脸刷牙。其实先一天晚上玉贤已经把该准备的行装都已准备，无非是背上一揹，肩上一挎而已。但是我出门的时候，母亲已等在门外执意要送，我也只好顺着她。我们一路慢慢地走。母亲东一搭西一绺，总说着过去的事。也许人到老了都这样，因为她们都是从过去走过来的：为了生存，穿过硝烟，遍尝苦难，在饥饿与死亡线上都打过滚儿的人，她们怎么能忘掉过去！她说着过去的那些事，总是忘不了说：娃呀，永远不要忘了那些好人，没有他们的惦记和帮助，就没有今天我们这一家人；做人，不能忘了良心，不能忘了根本；一个人不懂得感恩，那还算是人吗！ 6park.com
听到母亲这些语重心长的絮叨，我终于明白母亲特意早起执意相送的目的了。她是提醒我要牢记一路走来的那些好人，到了新的岗位，要努力学习，要勤勉工作，做一个懂得感恩，懂得回馈社会的人。母亲虽然年事渐长，过往的经历却从未淡忘过。我们也不会忘掉过去。虽然我们曾经背负“伪军政人员家属及子女”的名号，经历过一段段沟沟坎坎，党和国家却始终像负重的母亲牵着儿子的手奋力前行一样，从未把我们拉下或遗忘；虽然离乡背井辗转千里，作为共同生活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普通公民所应享有的权利与义务，一样也不比别人少。特别是自己这次有机会被录取，成为高考制度改革后的首届大学生的事，私下里早有传言，说今年大学提取档案的人根本没提“单位批准”这一条！邻村也有个“高成分”的“老三届”考上了大学！全国上下类似我们这样的人和家庭何止千百万，党和国家把哪一个不是牵在手里或拦在怀里？现在又有母亲的提醒，那些经历与过往会像警钟一样长鸣于耳，铭刻于心。再说我们不会忘记过去，也是不要再过她们那一辈人的生活。我们要争取更好的生活，也要母亲过上好生活，让玉贤和儿子她们过更好的生活，有更好的发展！更希望我们的国家大踏步地走向繁荣富强，拥有永不输于他人的光荣与梦想！——这就是我们要去读书，我们要去奋斗所要做的事啊！ 6park.com
母亲一直陪我走下北门坡，到村口才停下脚步，目送着我走上新修的公路。忽然，我一个回头看见母亲在用力向我招手，好像有重大遗忘似的。我赶快转身走回去，母亲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望着我说：
“妈真的是老了，这么重要的话都差点被我忘了！”
“妈，你说，我会记一辈子的。”我笑着逗母亲说。
“记着：‘跟着国家好好干！’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话！”母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摇着说。
“嗯！你放心，我会一辈子记着！”我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耳畔一阵阵轻咳之声响起，仿佛父亲正站在母亲身后期待地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挺起胸，就像宣誓似的说。 6park.com
母亲这才松开手，好像终于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交接，轻松地催促我赶快上路。我走走停停，回头看母亲依然站在村口，只是剪影的轮廓渐渐与背后的整个村貌消融在一起。这种情景一下勾起了我已渐模糊的记忆：当年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第一次看到杨家堡村貌的印象又泛活了。虽然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中，已过去快二十年，站在村外远远望去，整个村貌依然活像一条千年巨龙在酣睡，静静地潜伏在那里，似乎有点就要睡醒，就要睁开睡眼的样子。也许是因为自己已是杨家堡村的一员，毕竟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快二十年，又看到有些已经变化的情况：原来的北门坡门楼已荡然无存，两边各家高耸的院墙自然相连所构成的寨墙也都片土不在，东西两侧的壕沟也都填平变成了通途，可以直接通向村办企业砖瓦厂和木器社，也可以与大寨式梯田相连。也许是人口的“溢出”效应，北门外新拨的庄宅院落多了起来，六爷家院子前原都是空地，现在也拨有三四家了。只是大的格局未变，蜿蜒几百年的老街道依旧在艰难地爬坡，排骨般分布的小巷依旧拥挤着灰色的房屋，虽有几家翻盖的采用了村办企业烧的红砖，也仅有几许点缀的意味。这种景象刺激着我不由想起程老师所讲美国日本飞速发展的情况，深感这种变化的确是太慢了，太慢了！看到这里，不由又想到自己的家，深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河”与“小河”紧密相连呐！ 6park.com
我渴望着程老师所说的那场掀天揭地的大变革早日到来。相信到那一天，杨家堡一定会跟上国家建设的脚步，会把这里变成高楼大厦林立，万家灯火辉煌的灿烂世界！这些憧憬也正如眼下的时令：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到来，姹紫嫣红百花盛开还会远吗！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憧憬等不来，靠不行，没处要，只能脚踏实地努力去打拼！想到这里，我告别母亲，告别杨家堡，加快脚步朝着学校所在的方向奔去。 6park.com
东方渐渐送出鱼肚白的熹微。我要趁早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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