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上海夜阑
风尘里,碰上她,却没有跟她碰杯。
压根儿就不喝酒的我,应该令她大失所望的。不喝酒,阔客?
小J阔不阔,全沪的〝老顶〞会所早有公论。
新来的她,未知,而竟没有怨色。怨色,是女人的天蕴色素。心底有,脸上有。
跟悦色一样。
也不尽一样。悦色可藏。
有理由相信:没有怨色的她,藏着悦色。藏着的悦色,美。
她美。
她的美,是蚌子內里顽抗侵蚀所贏得来的珠光。
含着珠光,含着美,她未必自知。
她,年非少艾,年纪很可能比我还大,却不逊于少艾。 6park.com
〝So what brings you here, Mister? 先生,何事光临?〞她显然〝百度〞过英语会话的,蛮有自信心。眸子也在闪着、笑着,分明带着少艾的调皮。
〝小J说普通话的。沪语,侬教吾。〞
〝初来乍到,這里的妹妹们就对我说有一位混血儿客人,叫小J的,喝水不喝酒;兴起了,就跟大家讲古希腊罗马的风月故事啦,讲周星驰的抵死对白啦,一会儿普通话,一会儿广东话。还以为她们跟我开玩笑呢。〞
〝故事讲,故事听嘛。立即跟你开个玩笑。你开腔问:So what brings you here, Mister?哪来這么有趣的开场白!你是医生么?寡人无疾哈。这种开场白,敝乡的医生最常用,因为不想对来看病的人直问哪里不舒服。這是所谓 non-judgemental bedside manner 体谅人的临床礼仪。临床的床,是病床。勿误会吾吃侬额豆腐。〞答长了,〝医生〞知道〝寡人〞喜欢她了。
〝吃过阿拉豆腐么?你不是只管喝着你的三杯两盏淡水么?〞她嵌易安语。
〝侬额豆腐,青梅味额?〞嵌易安语回和。
〝青梅,嗅可以,谁尝苦涩?〞她接龙。
〝青梅,Clicked!〞我换洋韵。
〝青梅,Clicked?〞她颦、她问、她笑。
〝青梅,就是你今夜的名字啦。Clicked,敝乡俗语,意思是大家合得来。且慢,意思是大家谈得拢。不要乱猜弦外之音啊。〞
急功近利的 ”妹妹们“ 会在这个〝Clicked〞的当儿,就挨贴我,露露本钱,做个预演的。青梅没有。她还执着一份矜持,止于让人嗅,不随便让人吃。难怪这么晚才初登〝老顶〞殿堂了。
她执着一份矜持的同时,不介意〝执子之手〞,跟我跳〝慢四步〞,配合这个〝老歌之夜〞。
跟穿粉红吴丝旗袍的女子跳慢舞,最撩人。轻揽着蛮腰的手容易不规矩起来。也难怪,吴丝滑不留手。
我算是〝舞林中人〞,有定力,因为我深信,要赢取一个好的舞伴,首要给对方安全感。我那轻揽着蛮腰的左手,始终留而不溜。
高挑的舞伴,穿上了三寸高跟鞋,也不难地把一只玉手搭到我的肩膊来。
〝你这个子,进篮球队也可以啦,怎么还自说〔小〕?〞她笑着问。搭在我左肩的玉手,顺便扯一下我的马尾。不规矩的原来是她。
〝〔小〕,junior,不是指个子。敝乡风俗:父子同名,做儿子的就称〔小〕。〞
〝你的马尾呢,你的junior?〞
〝青梅调皮,手又不规矩,该罚!〞
〝罚我站在墙角,接受过路群众指骂不成?〞
〝罚青梅站在麦克风前献唱!经理说你是个唱家班。〞
〝罚junior伴奏!妹妹们说你玩音乐的。〞她真懂接龙。
看我给经理略作指示后,受罚者就拉着施罚者跑上表演台去。我感觉像个小朋友。早就猜过她年纪比我大。
听到礼貌的掌声,证实了這是个文明的地方。
同向台下欠身后,我就把白色礼服外衣盖在她的肩上。青梅成了一只神凤,闪着雪光的双翅刚刚平伏下来,或者正要开展。
我在钢琴前一坐下,冷不防靠近的歌者就来拆散我的马尾,说:〝搿马尾忒逗额。哪能专心唱?〞小J在美人前一向奉行托尔斯泰式的不抵抗主义。马尾安息。
〝Let your hair down!散发忘机!〞突然记起傅聪老师来。他对我说过这句话。
傅老师没有拆散马尾的意图,况且我那时候蓄发而未束发,是个小朋友,跟他学琴。
〝Set your mind, not your sight, on your piano. Otherwise, you will be looking down upon it. 跟钢琴交心,不要交目。交目就是瞧不起它。〞老师还這么的说过,亲切地。他的英语,类英伦口音,说得很有书卷气,令我不敢吐半句 American teen slang 敝乡的少年俚语。
多年后,当我跟傅老师坐着聊天时,曾经提起自己细读过他父亲的法国文学译著。傅雷译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糸列小说固然精彩,虽然在《搅水女人》里似有几处误译。最可傲视译坛的,还应该算是罗曼·罗兰的十卷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关于一个入籍法国的名德国钢琴家的生平)。我在傅译中领略到了不少意译的妙处。
傅老师倾听着,一只手轻轻按着我的一只手肘。我看到他的眼睛湿亮起来,虽然他是微笑着。打那时候起,我更认识到老师演绎萧邦的成功所在,更能理解萧邦的那份欲尽难尽的乡愁。
像理解易安。
像理解青梅,唱着老歌《不了情》的青梅。
〝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在〝清照〞的当儿,我感觉到青梅半回身地对我一顾。
青梅全无潮歌手的通病,没有倚在、伏在、甚至尝试仰卧在钢琴上。我怀疑她受过钢琴训练,深谙钢琴空间不容侵犯这条金科玉律。
一曲过后,一阵掌声,再一次保证这是个体面的场子。
〝A hairpin, please! 请拿钗来!〞
经理送来一根银钗,也送来一朵红梅。
青梅簪上红梅。红了,〝妹妹们〞就争着向她道贺。
〝妹妹们”会告诉她,云髻上的那根银钗象征她即时拥有一个银户,值上“花魁”的三年总收入。为她簪红的人,对她绝无要求,只希望今后老死不相往来。
(完)
—— 江灵飏
贴主:江靈颺于2021_01_24 20:34:19编辑评分完成:已经给 江靈颺 加上 50 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