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
——《月令七十二侯集解》
如果不写文章，我根本想不到“芒种”的芒原来是麦芒的芒，只从字面上听就觉得很忙的样子。麦秋已过，干热风渐渐止息，而大麦小麦等俱已抢收在即，晚谷、黍、稷等等也正是播种季节……
所谓“春争日，夏争时”。然而这段资料是我查来的，查时甚至弄错了稷字怎么念，差点成了“qi”，查字典才发现是“ji”。有说“稷”就是高粱，又说是一种不粘的黍，古为百谷之长，后又演变成五谷之神，因此社稷常常代表江山。——可五谷又是哪五谷？黍又是什么？
一种说法是五谷分别为稻、黍、稷、麦、菽。稻是水稻、麦是小麦，稷刚查过，黍就是黄米，菽则为豆类总称。除了菽，其他四谷都要在芒种前后收或种，无怪乎是分秒必争的三夏大忙：夏收、夏种和春播作物的夏管。“东风染尽三千倾，折鹭飞来无处停”（宋虞似良《横溪堂春晓》）写的就是春播，此刻东风尽化梅雨，倘若芒种后淫雨不止，便是“梅霖倾泻九河翻，百渎交流海面宽”（宋范成大《芒种后积雨骤冷三绝》之一），对于夏忙大大不利。范石湖晚年写《四时田园杂兴》时已隐居苏州，却不知道这三绝是否也写于彼地。但入梅后的确也是长江中下游地区一年中降水量最多的时节，偶有积雨，便成涝灾。敏感于时令的放翁也写过《芒种后经旬无日不雨偶得长句》：
芒种初过雨及时，纱厨睡起角巾欹。
痴云不散常遮塔，野水无声自入池。
绿树晚凉鸠语闹，画梁昼寂燕归迟。
闲身自喜浑无事，衣覆薰笼独诵诗。
“痴云”两字着实尖新可喜，但和范成大见连日大雨便忧心“良苦吴农田下湿，年年披絮插秧寒”却是截然两种意趣。石湖放翁本是故交，也不知彼此有没读过芒种同题。也不光放翁一人，古往今来不事稼穑的骚客偏爱在这最忙的芒种时节写下最逍遥快活的字句来，如周邦彦的《鹤冲天·梅雨霁》：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就词论词都是极好的。我感到不安也许只是自我道德感的过分代入。芒种时节对于我们这些四体不勤的城市动物的唯一影响，就是日常在单位取送件的某个快递小哥可能会突然消失几天，回头一问才知道回河北收麦子了。乍闻此语，麦浪的金色光芒仿佛瞬间涌入了办公室内，但正如迅哥儿讽刺过的，田园诗人大抵不知农忙之苦……小哥再来取件时，只觉他笑起来牙齿特别白，仔细看才发现几乎晒脱一层皮，黑了足有两个度。不禁惭愧起来，虽然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只好暗自决心日后更珍惜稻粟。

芒种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鹏始鸣；三候反舌无声”。螳螂去秋产卵今夏方始出壳；鹏为伯劳鸟，节后五天感阴而鸣——不知为何，春为阳，夏却为阴。反舌是可以学所有鸟鸣叫的百舌鸟，学名嘲鸫，与我们熟知的乌鸫和知更鸟同属于雀形目鸫科。就因为这还出过一桩著名的翻译界公案。
反舌鸟英文为mocking bird，知更鸟英文名字为robin，美国女作家哈珀·李的名作《To Kill a Mockingbird》中文名字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错译成《杀死一只知更鸟》，这部小说自1960年问世后翌年即获普利策奖，同年改编成同名电影，八十年代被译介到中国后同样一纸风行，然而近年来译林出版社新版才将书名改回更准确的《杀死一只反舌鸟》。这本小说在美国的命运同样诡谲，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因为书中人物曾使用种族侮辱语言如“nigger”(黑鬼）而广受争议，位列1968年受私立机构申诉最多的书籍榜第二名和当代十大争议书之一。另一方面，在2018年一次阅读调查中，仍被四百万美国民众投票选为最受欢迎的美国小说。一本反对种族歧视的书，却多次因种族歧视的理由几乎被禁，这也许是“反舌”这名字最吊诡的隐喻。熊掌砒霜，全在于人一念之间，但人物需说出最符合其身份的话，众声喧嚣后方能水归器中各现方圆，难道不是文学作品应该做的吗？


图左为反舌鸟，图右为知更鸟
文人诗词和农谚之间的强烈反差，也凸显芒种节气的矛盾。一方面“三日开晴，雨宵听雨，最宜人”，另一方面却可能“懒云妨了躬耕”（清曾濂《多丽·芒种》）。即便许多村庄已经靠卖宅基地开发民宿楼盘了，那些靠天吃饭的农夫们仍然含辛茹苦而不他知。
论意趣闲适，还是喜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赵师秀《约客》）。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这诗好就好在既不俯仰自得也不悲天悯人，不过是说一个读书人在初夏的雨夜安静地等一个朋友。半夜没来也不生气，只自己轻轻敲着棋子，而烧了许久的灯芯突然炸开，像一朵花落在桌上。
我没有这样的经历，但前年芒种前夕，却在雨中捡了一只小猫。
北京很少下那样的瓢泼大雨。那时还住在音乐学院，其实留意那只小猫也有几天了，某日晚归，偶然听到停车场边月季丛里有细弱猫叫。定睛一看，果然是只很小的猫缩在栅栏底部，目光惊惧，不知在它眼中我是怎样一个庞然的存在。试着向它走了两步，它立刻蹒跚逃走，最后索性穿过栅栏跳进校外小树林里。夜里十点多了，没有路灯，最后还是壮着胆子从校门口绕进漆黑的树林。用手机电筒搜寻半天，刚找到小小一个毛团伏在靠近栅栏的湿地上，毛团又迅速挪向栅栏那边，“不要——”没等我惊呼完，它一个轻快地小跃，又从栅栏间钻回了学校，只留我独自在这边跳脚。一转身又照到一个装满清水的水盆和半碗猫粮，看来小崽儿已在这一带流浪好几天了，显然也有人在照料它。

既无穿栅之术，少不得又绕一千米从大门回停车场，小猫仍伏在栅栏底，待我蹑手蹑脚几乎可以够着了，却又不慌不忙开始新一轮奔逃，大不了再往栅栏外一跃，我只好再追出校门……
如是周而复始，一小时不知不觉过去了。我终于像永远抓不住杰瑞的汤姆猫一样宣告放弃，看那小崽儿逃得欢脱，暂又吃食无忧，谅也无大碍。
但第二天去停车场时仍能听到细弱猫叫。走过去便看到脏乎乎一小团趴在原地，白天看清楚了，连头带身才巴掌大，瘦脸上只见一双大眼。稍近两步，便又飞蹿开去。周五早上我甚至见到了那个喂它的大妈，果然如我想象中一样胖且友善，从校外马路走进树林深处，和我自来熟地招呼道：这小崽儿被它妈妈弄丢了……看着特小，带回去可能也好养。
她一脸热切地看着我。我当时着急上班，心底苦笑：您可不知道昨儿我和它斗智斗勇了一整晚！
朋友劝我说，这片月季丛就是这只小猫的领地，何况你家已有两只大猫了，就让它在野地里自在长大，隔三差五帮着换换水，放点猫粮也尽够了。
理是这个理儿。问题是猫实在太小了，小到都不怎么能吃大妈放的成猫猫粮，入夏连日风雨，其实也很难在这所谓自由天地里平安成长。何况树林外的安翔路直通京藏高速，小猫倘若误入高速，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其实还并没有下定决心要收养它。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明明我家离停车场有几百米，又住十二楼，白天黑夜却无时无刻不听到细弱如婴的猫叫。尤其周六深夜，哀鸣就像弓弦一样来回在神经上切割，我疑心是幻听，这么小的猫叫声怎可能传得这么远；又或者奶猫声频格外高，类似蝙蝠定位的超声波，别人都听不到，却能准确无误传入我耳中。
周五晚上失眠，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半了，几次动念下楼，但夜黑风高，下去也无非再重复一遍第一天的失败。但幻听里始终睡不安稳，天亮才精疲力竭跌进黑甜乡，再醒已是上午十点半了。不再听到猫叫，只有一种奇怪的沙沙声弥漫天地，拉开窗帘才发现暴雨如注，遂抄起伞就往楼下跑：这么小的猫，这么大的雨，怎么受得了？
到停车场，小猫果然还在栅栏边的灌木丛里卧着，整只猫淋得透湿了却也不动，只小身子微微颤抖。我已喂了好几天的幼猫猫粮和罐头，它见我仍本能地逃到了栅栏外，待绕到小树林，它却仍在原地哀叫，这次再伸手，竟然轻而易举地捉住了。
那一刻已顾不上思考能不能多养一只猫了，唯有震惊：捧在手心才知道它比看上去还要瘦，稀脏毛皮下细小肋骨根根可数，仿佛稍一使劲就会受伤。
我又蹲下来把小猫放下，很正式地问它：你要不要和我回家？小猫没有动，只抬头严肃地看着我。我便把它轻轻放进自己怀中。
到家立刻给小猫洗澡。两只大猫在客厅和厕所之间来回逡巡，像两个犯了疑心病的警察。洗完第一盆全然是黑的，第二盆也泥沙俱下。这么小的一只猫竟然可以这么脏，也不知道风吹雨淋在灌木丛里怎样生存。
但小猫在水里非常乖。洗到第三盆方看清楚毛色，是很好看的一只三花。我回头向两只目光如炬的猫警察介绍说：喏，是妹妹。
大猫们分头用鼻子嗤了一声，走开了。
第四盆还有很多死虱子浮在水上。洗到第五盆才觉得差不多了，又担心洗太久感冒，就把小猫裹在浴巾里再用吹风机吹干。小猫到这时才轻微挣扎了一下，但小身子上一层乳毛干得很快。换了干毛巾让它卧着，它迅速钻进去睡着了，还打起了小呼噜。

就这样开始养起钻钻来——是养了包子当当十一年之后，家里收养的第三只猫。
这些年多少新猫的诱惑都抵抗住了，觉得家有二猫早已平衡，不可轻易打破……可为什么这次偏偏破了戒？索性就用幻听和暴雨来解释吧——如果人类的所有行为，一定需要一个解释。
到了芒种当天，还发生了一件小事。
那天一早就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十四岁的美短大爷当当在房间地上剧烈呕吐，半天只吐出一滩黄水，起床才发现它上吐更兼下泻。更糟糕的是随即发现十一岁的白猫大叔包子尾部粘着不明物体，也和当当一样羞愤交迫地不让擦。大猫们一直很少生病，是新收养的钻钻太活泼没日没夜追打大猫，导致它们应激反应肠胃功能紊乱？还是被迫吃幼儿食品——因为钻会偷吃成猫猫粮，只好暂时委屈大猫——导致消化不良？
幸好刚带钻钻去医院做过新猫体检，家里正有现成的宠乐肠泰，也有益生菌。捉住大猫们喂药时念头纷起如惊马。小猫还是应该和大猫隔离？家太小隔离不了怎么办？为老猫晚年幸福计，或者应该彻底放弃？刚建立起一点感情的小钻，就这样要送人了吗？……
一边想着，一边不顾爷叔们破口大骂，一一喂完够分量的药。
芒种这天，就这样以比平时更焦心数倍的方式打开了。
约好宠物医院，临出门才发现家里刚买的三朵绣球叶面有细小咬痕。想起绣球对于猫来说也有轻微毒性，虽然不像百合全株剧毒猫吃了会肾衰竭，但误食绣球花叶，也同样会有呕吐和消化不良的症状。
真凶找到了。不是因为小钻到来，纯粹是自己的倏忽。但那瞬间的内疚、不知所措，甚至于已做好送养钻钻的最坏准备，种种软弱心情却长久记得。那也是属于我的芒种之乱。暴雨，疾病，怜弱还是护老，处处矛盾，无限不忍。也许与生命相关的事情，总要更左右为难一点。闲人盼雨，忙人怕雨，反舌鸟是错是对，坚持养小猫还是放弃……一切都似在两可之间。随时有奇迹发生，但随时也有犯错的危险。

但现在拉开窗帘，总能看见三只猫姿态各异躺在飘窗上睡觉的风景。 雨中奄奄待毙的小钻早已长成一只健美活泼的少女猫了，半大时没轻没重，还曾把脾气好的包子狠挠出血，又因携带杯状病毒害两只老猫都治了很久，也当真曾被短暂送人又接回……但好在都过去了。 今年有一次包子贪玩偷溜出家门，平时最馋的钻钻那天拌好罐头却一口不吃，只对定房门放声惨叫。 叫了差不多半小时我才后知后觉，开门但见一道胖白影夹着尾巴倏地溜进客厅，直奔厨房大嚼——定睛一看吃的还是钻钻的饭盆。 回头看钻已摆出招牌全身舒展动作，也不护食，只是包子经过时轻嗅了一下那条蓬松的大尾巴。 包子回头发现是它，也不道谢。 但第二天早上就见两只大猫中卧着小猫，包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蹭了一下小钻的鼻子。 当当则越过钻，开始上上下下打理包子——它只爱它。
这样兄悌弟恭妹友也就够了。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这些都是两年前的我完全想不到的。当时只希望它们能好好在一起，活下去。
当天的日记还写：
“所有新生的爱都带有某种危险，怀着对旧日秩序打乱的巨大不安。”
“但是。我们又如何能够控制爱的发生。”
是这样的。任何天气，种就是了。大雨里遇见特别小的猫，还是要蹲下身问一句：“请问要不要和我回家？”遭遇再多批评，只要出自本心拼尽全力就好。初夏的反舌鸟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安静下来。
芒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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