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秋高气爽的季节，江左吴郡（今苏州）阊门（西城门）在晨风中岿然庄肃，高大的城门洞中一辆马车缓缓而出，门帘被风吹起，一瞥间可见内中坐着的是一位面色恬淡的男子，赶车的小伙子想必是昨夜好梦不断，一脸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手中的马鞭当作玩意儿在手中挥舞把玩，马儿也就自顾自地悠然漫步。 6park.com
磨磨蹭蹭地，马车来到河边驻足，小伙子略略收敛了散漫之色，向车内说：“主公，到了。这里安静，您可是要下来走走？” 6park.com
门帘一挑，男子利索地下了车，径自来到河边放眼望去，但觉晨曦清朗，水波粼粼，偶尔有几声莺啼犬吠，四处人影全无，唯独不远处河面停着一艘客船。 6park.com
男子深吸一口气，混合了温润水气的青草气息稍稍冲淡了心中块垒，他略带忧郁的眼神在虚渺的河面上逡巡着，似乎在寻找，寻找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6park.com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的神情依然似是神游天外，忽然一阵丝弦的叮咚筝鸣毫无征兆地袭来，男子所有的神思立刻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过去…… 6park.com
水波漾漾，丝弦铮铮，时而低沉如山风咆哮幽谷，俄而高亢似黄沙漫漫战马奔腾，余音未绝转入断续低唱，宛若易水萧萧之慷慨悲歌，一唱三叹盘桓低回、绕梁不绝，琴音袅袅随波流淌，渐行渐远，复归平静…… 6park.com
男子如梦方醒，被勾了魂一般疾步走向那停靠的客船，躬身施礼道：“吴郡张翰，听高人抚琴，实为三生有幸！可否请高人移步相见？” 6park.com
须臾，一人出，素袍纶巾，立于船头还礼：“吾乃会稽人，贺循。北上洛阳，路经此地。敢问阁下可是人称‘江东步兵’的张季鹰？”  6park.com
“正是在下。” 6park.com
“久仰大名，今日有幸得见。还请上船一叙。” 6park.com
张翰眼神炯炯，健步上前，和贺循进入船舱，两人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外面等候的仆从耐着性子等了好久，眼见太阳已经日中，腹中的吃食早就消耗殆尽，却迟迟不见主公出来，不免心焦。 6park.com
终于，当仆从饿得要骂娘的时候，张翰出现在船头。仆从赶紧迎上去：“主公，我们出来半日了，这就回吧？” 6park.com
“我要去洛阳，你回去吧！”张翰淡淡一句，仆从下巴碎了一地，忙道：“去洛阳？主公，洛阳那么远，怎能说走就走？再怎么……怎么也要和夫人商量商量！再说，还要准备途中一应……” 6park.com
“不必多说！你回去吧！”张翰转身进入船舱，小船随即启航，抛下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仆从，悠悠荡荡翩然而去。 6park.com
仆从心中草马奔腾：不是说到河边散散步？竟然一猛子就要散到千里之外的帝都洛阳！回去给家人报信的嘱托都不曾有一句，甚至连衣袖都不曾挥一下，这叫个啥！ 6park.com
这就叫任性！或者用后人对那个时期一部分人的盖棺论定，就叫“魏晋风度”，也说是风骨！ 6park.com
怎么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就成了风度和风骨，此待后话。却说张翰和贺循到了洛阳要做什么？至少有一件事是他们要做的，去看一个人，准确地说是拜祭一个人，他叫嵇康。 6park.com
三十多年前深秋的一个清冷的早上，洛阳东市人山人海，人海中最醒目的是那些身穿儒服的太学生，不是两个三个，是三千个！太学的太学生倾巢出动！他们哭拜在即将行刑的高台下，向朝廷请愿：刀下留人！愿奉嵇康为太学的博士（导师），以求免去嵇康死罪！ 6park.com
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请愿，侩子手怯懦了，行刑官震惊了，老百姓落泪了，然而有两个人却始终无动于衷。 6park.com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司马昭，因为那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当时今日谁人不晓！ 6park.com
还有一个就是刑台之上屠刀之下的嵇康！ 6park.com
嵇康，身材颀长，宽袍大袖，长发披散，面如冠玉，神情漠然。 6park.com
在官吏的眼中，他是中散大夫，是公主驸马（娶了曹操的孙女），也是拒绝“当世曹操”司马昭征召的死硬分子。 6park.com
在儒生的眼中，他是“竹林七贤”之首，姿容俊朗，气质飘逸，才华横溢，诗文音乐无所不精，兼通老庄，引领玄学，更有卓然世外、独立不群的风骨。 6park.com
在老百姓的眼中，他是一个怪人，有官不做，富贵不享，痴迷于在竹林中饮酒打铁，得罪上门的权贵，而今又为朋友冤案出头，自己却要落得个身首异处。 6park.com
惋惜哀叹之声不绝于耳…… 6park.com
可是嵇康对周边一切都充耳不闻。他的眼神穿透了洛阳街巷，穿透了洛阳城墙，注目于那片熟悉的竹林，竹林中人影绰绰，那是阮籍、向秀、山涛、刘伶、王戎、阮咸。他们或坐或卧，或袒胸曳履，或散发污面，或恣意长啸，或豪饮放浪……如此不堪，何以谓之“贤“？ 6park.com
阮籍，八岁能文，文武兼修，观楚汉古战场时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不可谓胸无大志，然而却不得不终日把自己泡在酒中以推却权贵的征辟。司马昭上赶着要将女儿嫁给他，他居然连续大醉两个月躲过“一劫”，司马昭要他写加九锡的诏书，他继续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却最终没能躲过去，随手挥就一篇违心之作，被同僚惊为神来之笔。嵇康死后一年，阮籍终于醉得再也醒不过来了。 6park.com
刘伶，嗜酒如命，常常携酒出行，令仆从荷锄随后，嘱咐他把醉死的自己随地掩埋。又在家中赤身裸体不避宾客，客人也忍无可忍，他的回答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以天地为家室，以房屋为衣裤，你怎么钻到我的裤裆里来了？”这样的刘伶还是免不了被朝廷征召，却在面试时故意大放厥词，将自己的形象搞臭搞废，于是被弃之不用。刘伶高高兴兴回家了，果真如庄子说的那只在泥里快乐拖着尾巴爬行的乌龟一样，随性自由地寿终正寝。 6park.com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这是嵇康死后，他的好友向秀在《思旧赋》中的悲鸣。往事依旧历历在目：那年那日，当朝权贵钟会乘着车马，仆役成群，宾客相拥，浩浩荡荡来找嵇康。 6park.com
钟会（钟繇之子）的内心是复杂的：嵇康就像是一座玉山横亘眼前，那么优雅高贵，高贵得令自己战战兢兢。以至于自己呕心沥血写的《四本论》都不敢面呈，而是偷偷掷入嵇康房内然后惶惶而逃。如此压力之下苦苦学习磨练，如今终于有勇气来找嵇康当面挑战，定要将这座高山踩于脚下！ 6park.com
嵇康门前人暄马嘶，众人期待着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交锋。钟会迈步前行，却只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打铁的就是嵇康，拉风箱的是向秀。两个人非常专注，专注而享受。嵇康手中的铁锤上下翻飞，节奏怡然，那双弹奏旷世古曲《广陵散》的手，将打铁也演绎出了旷世美感！火星四溅，迸发出生命的热烈！铁锤铿锵，演奏着力量的顽强！通红的矿石在火与水的交互下，在铁锤锻打的撞击中涅槃重生！ 6park.com
火光映照下，向秀的脸通红，因为热，因为血脉贲张，因为神魂激荡：原来打铁如此令人痴迷，当然，那个铁匠必须是嵇康！向秀手中的风箱随着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发出呼呼呵呵的伴奏，不疾不缓，配合得天衣无缝！ 6park.com
当然，专注不等于麻木，钟会的到来，向秀知道，嵇康也知道。嵇康不理睬，向秀也不理睬。于是众人看到的不是高深莫测的玄学机辩，而是尴尬甚至羞辱的冷场。那一声声铁锤叮当，化作一支支利箭将钟会万箭穿心、遍体鳞伤！ 6park.com
钟会忍无可忍，转身要走。身后传来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6park.com
钟会回身昂然作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6park.com
再无下文。 6park.com
钟会拂袖而去，嘴角勾出一丝冷笑：这里他再也不会踏足，因为嵇康已是个将死之人！ 6park.com
向秀知道，就是那次尴尬的交锋种下了祸根。嵇康未必不知道任性的后果，可是他不在乎！嵇康不在乎，他赢得了“风骨”的标签，却丢掉了性命！ 6park.com
我能做到吗？向秀问自己。 6park.com
嵇康死了，向秀回到曾经一起打铁的地方，那个无与伦比的身影已经不在了。向秀离开竹林，走入洛阳，步入朝廷，白天规规矩矩穿上峨冠博带，晚上散发赤足在灯下为《庄子》作注，偶尔浅唱低吟着《思旧赋》“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6park.com
向秀在不认识嵇康之前，先结识了山涛。其实是山涛慕名前去听向秀讲《庄子》，一听倾心，遂成莫逆，然后把向秀带进竹林。 6park.com
山涛，给竹林贤人圈带来了新人，也给嵇康带来了一个打铁的好搭档。 6park.com
山涛，却又是嵇康昭告天下割袍断义之人，有传世名作《与山巨源绝交书》为证。 6park.com
山涛，还是嵇康死前，执爱子之手殷殷托付之人。 6park.com
一切似乎迷雾重重，然而拨开迷雾，一切又都是那么合情合理。 6park.com
山涛和司马氏沾亲带故，得司马昭、司马炎父子的信任和倚重，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少傅等要职，为朝廷选拔百余官吏，历经曹魏和西晋，可谓朝廷的能臣治士，年老后数十次上表请辞，晋武帝司马炎都不准，直至七十八岁才准山涛告老辞归，次年寿终正寝，谥号“康”。 6park.com
“温柔好乐曰康，安乐抚民曰康”。抚民的功过不好说，至少皇帝司马炎觉得山涛勤勤恳恳、忠孝两全、功劳卓著，当得起这个“康”字。 6park.com
因此，以山涛在司马昭（曹魏实际掌权者）心中的份量，他要举荐某人必然是一路绿灯，鲜花欢迎。于是，山涛举荐了好友嵇康，而且举荐他当吏部尚书，接替即将升迁的自己。吏部尚书，百官之长，掌管百官的选拔和升迁，不说权倾朝野，也是打个喷嚏就让百官肝颤的角色。山涛觉得于公于私嵇康都是最佳人选。 6park.com
当然，作为嵇康多年的好友，他更了解这么做是为难嵇康！嵇康作为曹魏宗亲，作为当代士族的风骨，向篡逆之心昭然若揭的司马昭低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山涛还是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于公于私，他都有这么做的理由。 6park.com
于公，吏部尚书，如此重要的职位，无论从人品才能来看，嵇康都当之无愧。更重要的是，嵇康作为当代士人领袖，曹魏政权的精神旗帜，若能为司马昭所用，其意义就是曹魏人心思动，江山易主将首先获得舆论心理战的胜利。 6park.com
于私，司马代曹的趋势已经不可逆转，嵇康的不合作态度早就触怒了司马昭。不久前，司马昭当街击杀了有才学有志气有血性的少年天子魏帝曹髦，杀同样有才学有风骨有血性的嵇康不过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山涛不想失去一位挚友，他想用哪怕百分之一的机会去争取嵇康活下来的可能。 6park.com
山涛要赌一回，可惜，他输了，输掉的是挚友嵇康的头颅！ 6park.com
虽然钟会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已经开启了司马氏的铡刀，因为大家都看得懂，这篇檄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嵇康割袍断义的不是山涛，是权臣司马家族。 6park.com
嵇康被杀的真正理由是态度，不任性，毋宁死！ 6park.com
而那三千太学生的请愿，却给司马昭心里狠狠扎了一根毒刺：钟会的话果真不假，“嵇康是卧龙，不能留！”  6park.com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就只有死！ 6park.com
屠刀就此一挥而下！ 6park.com
嵇康的传奇戛然而止。 6park.com
山涛活到高寿，生前风光，死后哀荣。如果有魂魄，当他遇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嵇康，会不会发誓再也不赌？ 6park.com
许多年后，当嵇康遇到了也变成魂魄的儿子嵇绍，知道他得到山涛和王戎的悉心培养，长大后效忠于司马氏的晋朝，最终在乱军中为了保护晋惠帝而被杀，当作何感？恐怕也不会意外，当他把儿子托付给山涛时就应当能预料到，也实际上是默许。 6park.com
嵇康能对儿子的做法释怀，因为他懂得朝代更替的大势，人不能固守不变的道理。可是，嵇康自己的路只能那么走，因为，还有一样东西值得他用生命去维护，那就是，风骨！ 6park.com
要理解嵇康，理解竹林七贤，理解魏晋风度，理解风骨，那就不得不展开一幅图卷，看看历史上著名的乱世，魏晋，都发生了什么。
（未完待续）
评分完成：已经给 厚朴甘草 加上 50 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