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忆童年·娃娃书摊偷看禁书 6park.com
楚夫子

	汉口的花楼街是条老街。听老人家说，康乾盛世，当街的房子，多雕龙画凤，广设妓院、戏班子、饭馆、茶楼，莺歌燕舞，熙熙攘攘，是汉口繁华不夜之最。辛亥年丘八暴动，清廷派北洋兵南下弹压，嫌那些错落有致的鸳瓦凤梁锦帘画屏易藏狙击手，乃一把火烧平，让乱党无处藏身。当然，又有说是乱党以焦土战术迎战北军，一把火燎了的。总之，现在的门面，都是后来重修的。原来的妓寨和戏班子，早移师往六渡桥满春路和铜人像一带了。而早先的那些饭馆和茶楼，则搬回花楼街原址开业，花楼街就此成了吃喝消费的吃喝街。想嫖想赌想听戏，得去六渡桥满春路和铜人像。一九三八年，“保卫大武汉”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花楼街忽又一变，成了文化街。盖因全国逃难来汉的作家编辑社会贤达多是饕餮之徒，而花楼街有的是好餐馆好茶楼。而且，文人无行，喜寻花问柳，招嫖招赌的圣地六渡桥满春路和铜人像也近在咫尺，抬脚可达。故尔数以千百计的外省文化人全都麇集一处，扎堆吃喝，打听消息，浩叹国是。 6park.com
	解放后的花楼街分两截，以民生路为界。上水方向那截叫前花楼，下水方向那截叫后花楼。前花楼住的多是巧匠，以做烟香蜡烛和黄铜白铁的居多。以大蔡家巷为分际，各占半条街。我喜欢做烟香蜡烛的人家，各式拜菩萨的比人还高的大香烛矗插在门外做招牌，如一排品行端方的善男信女；短的呢，在烟香店的堂屋里扎成条块，码上房顶，一根根比筷子还细。那香气有些儿闷。但既是香气，便比别的味好闻。我最不喜的，是做白铁的匠人——听听哐哐敲敲打打不说，有时师傅还无缘无故，用锐器在白铁坯子上随心那么扬手一划，发出的尖声之怪之锐之寒之高起低伏的婉转，简直叫人耳膜惴破，心尖狂颤！ 6park.com
	幸好我家靠近的不是前花楼，而是后花楼。从交通路沿后花楼往上水方向走八十米，有家专做点心的名店，叫汪玉霞。看那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店名便晓得，老板是个女的，姓汪名玉霞。汪玉霞是我母亲的朋友。凡我家人从她店门口过，又凑巧被她在柜台里瞧着了，她就一定会跑出来把我们拉进去，包一大包特色桃酥，硬塞进我们怀里。若是时近中秋，便是两大盒四色广式月饼。我妈受她之礼，常以自家厂里生产的香皂一箱或四号腰圆皂一箱还情。后花楼还有一店铺，也叫我难以忘怀，那就是四季美，离我家才四五十步路，拐过街角的广货铺就是。四季美现在以汤包知名荆楚，但其实，汤包只是四季美特色之一种。它之出名，非因汤包，而是各色精美可口的淮扬菜。我家的厨子殷师傅虽然也有拿手菜，但以湖广菜居多。想改善伙食换换口味了，就得給四季美打电话叫菜。一碟一盘，都在盖碗里盛着保温，由跑堂的伙计送达。精瓷的盖碗，排在用上好的黄篾编得很考究的圆提篮里。菜少用小篮，分上下两层或三层，最多四层。若是母亲要宴客，菜叫得多，便用直径近两尺的特大提篮提来。母亲跟我姜屋爹爹（外祖父）一样，既是美食家，又是溧水人，自己做菜做得不是一般的好，但厂里事太忙，没空下厨。每逢周末，作为对我们平常粗茶淡饭的补偿，就会打电话叫菜。我呢，对吃从来不怎么讲究，但很喜欢尝四季美的菜，觉得比殷师傅的菜淡，合胃口。 6park.com
	后花楼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居巷口的那个小小的小人书摊。说它小，是跟旁边的广货铺和银行等坐商比。在我们这一带方圆半里路，它却也算得上是最大的小人书摊了。摊主大概五十来岁，白团团的脸上永远堆着笑，眼角没有皱纹，长着双女人似的溜溜惚惚的桃花眼，薄薄的嘴唇，下巴尖而不圆，却是双叠有肉，跟娃娃书画的梁山一百单八将坐第九十三把交椅的地藏星笑面虎朱富一个模样。但他的鼻子不是蒜头，像鹰钩。他取书的动作，也跟鹞鹰攫兔般迅疾而精准。他的摊子从巷口沿墙摆下去，齐肩高的上方挂着块大油布，上面一张接一张密密麻麻贴满了数百张小人书花花绿绿的封面。封面上还贴了防雨的玻璃纸。下头并列的三个书架，是存放小人书用的。每架六格，里头一本紧贴一本排放着改用牛皮纸做封面封底重新装订的小人书。牛皮纸是用来保护书里头的画页的。小人书的书脊，还被摊主用鞝鞋底的针线装订牢实了，不使脱胶散页。这么着，纵有千眼浏览万指翻，也决伤不了皮实小人书的半根筋骨，保证了他租书大业的百年可持续性。摊主摆摊，朝九晚九，除大风大雨大雪，不曾间断一日。若摊已摆出而忽来风雨雪，扯下墙上挂的油布盖住书架，倒压上三条脚朝天的长板凳即可。那些板凳，每条高不盈尺，长可四客倂坐，沿巷墙延伸开去。若看客超过了十二人，新来租书看的孩子或大人没空凳子坐，便会自觉地蹲在最后那位坐客的旁边津津有味地咀嚼享受手中的书。摊主有站功，从来不见他坐，也不见他蹲，一天十二小时的站在那里招呼看客。来人往往先漫看油布上的封面，一旦点明想租看的书名，摊主便不假思索流水用两指从塞得密密麻麻的书架里将那书抽将出来，变戏法似的递到看客手中。看客可以翻阅一两分钟权衡考量，正式决定要租看了，便付一分钱，坐上条凳。规矩是，只要你交了一分钱，便可以将租来的书看一遍，两遍，三遍，无穷遍，甚至跟人搭伙（一起）看，也不加钱。也有迷连环画的孩子，财大气粗，放学后一次交足五分钱，细细的腿上摞着五本小人书窝在凳上翻来倒去的反复品味。直看到收摊。 6park.com
	租小人书看是十分合算的，否则，摊主哪来那么好的生意？那时，一根油条三分钱，一分钟不到，几口就吃完了。搭趟公汽，从车站路坐到六渡桥票价四分钱，五分钟就坐到站了。看场电影呢，一张票一毛五分钱，学生场优待，也要五分大钱，八十分钟也就看完了。而跟八十分钟电影同样有趣的同样场景同样情节同样人物的小人书，你只需花一分钱，便可一连反复玩味几个钟头！看的滚瓜烂熟，让你的兴奋和快乐在肚皮里连续翻它一万个筋斗，而且还可能在随后的十几二十天十几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继续体味那无以形容的买不来的童趣！ 6park.com
	解放初，“连环画”是小人书的官方名称，“小人书”是连环画的北方叫法。我们汉口伢管它叫“娃娃书”，因为里面每页画的都是娃娃（人），看的人，也以娃娃居多。娃娃书，可别看它轻轻薄薄的在街头巷尾角落里的摊子上如不起眼的萝卜白菜摆放着，其狗屎运却不错（汉口人把走大运叫做“走狗屎运”）——它在汉口，在全国，一直火火风行了三十年呢！若有有心人耐得烦，查查这三十年全国的出版记录，娃娃书的发行量，一定会是仅次于中小学课本。那是因为课本人人不爱，却人人得掏钱买。娃娃书人人爱，而不见得人人有钱买。若是那时的中小学生口袋里有今天的孩子那么多零花，那娃娃书的发行量，想必会大大超过中小学教科书的！这还没把喜欢看娃娃书的那批大人算进来呢。那时社会上开展扫盲识字运动，占全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九的不识字的市民和工农，踊跃进夜校扫盲学文化，粗粗认了几个大字，便生出了强而烈的读书欲。连看电影，都要大声读出字幕上他或她刚认得的字来显巴自己的高文化素养的！有字又有画的娃娃书，易懂易读又有趣还长知识，顿时成了扫盲识字的利器。所以，在娃娃书摊上租书看的，倒有三成是大人。正因如此，编辑印刷和出版娃娃书的那些出版社，大发利市，赚了不少钱。尝到甜头的出版社，又用赚来的用不完的钱，高价聘用更擅画连环画的更有名的美术家。这些美术家有外水可赚，也不钻研专业的油画、国画和印象派、齐白石了，竞相把画连环画当了事业做，憋着老劲儿琢磨，一个接一个在娃娃书世界大露锋芒，大展拳脚。连环画的图画也便就进化得越来越精美传神，连娃娃书的绘画风格和路数都分了艺术门派。这么着，也就招引了和培养了更多的娃娃书读者，成一良性循环。可惜的是，到了八十年代，中小学的孩子被老师和家长逼迫，一半成了应试机器，一半当了谋生工具。一个个只认识钞票上画的娃娃，反不看小人书上画的娃娃了。但在解放初，娃娃书，确乎是全国娃娃的至爱。 6park.com
	那时，社会风气清正，人人都向上向学。我也不例外。汉口人，不管有钱无钱，都是在外吃早饭的，称之为“过早”。母亲怕我吃不饱，影响发育，每天给我过早的钱，总会多出一点儿。我就用这多出的那点儿钱去娃娃书摊上看书。用晚上上灯之前几乎所有的课外时间，花了两个月，硬是看完了居巷口那小人书摊上摆着的所有的娃娃书！ 6park.com
	居巷口娃娃书摊的摊主，似有人事部部长过目不忘的本领——每位看客的体貌特征，长短肥脊，嘴眼宽窄，额鼻高低，眉毛浓淡，似乎都分门别类储藏在他记忆档案中。后来见我不上摊了，知道是没新书可看，便偷偷告诉我，他家里的小人书，比他摆在摊子上陈列的要多得多，让我爬他家阁楼去偷偷欣赏政府不许给孩子和大人看的解放前出版的娃娃书。我若去，他答应我，一分钱可看两本。我为利所惑，果然入彀，当天放了学便去他家，上了阁楼。见一本本的小人书蒙着稀薄的灰在那儿躺着发呆，一本本也都用厚厚的牛皮纸仔细包着，书脊用绱鞋子的线订着。每张牛皮纸里，还夹着细心剪下的该书花花绿绿的老封面。那些书，有画王朝马汉的，有画八仙过海的，有画唐伯虎点秋香的，有画金瓶梅的，有画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的，有满洲国出的，有汪伪版的，有英美法德意的舶来品。印象新鲜得辣眼的，是些日本皇军头顶后脑勺带布搭搭的五星军帽赤膊着在太平洋和南洋小岛的泥泞中拖着榴弹大炮奋战美军的图画，满满的武士道的英武剽悍。当然咯，也有看着便令人肉麻身软的民国上海鸳鸯蝴蝶你侬我侬的缠绵，还有日本浪人和美国镖客在妓寨寻芳问柳妖精打架的妖冶。我顺着娃娃书摆列的次序一路看过来，一本不落地扫描至少一遍。那些缠绵妖冶的娃娃书，看字，只要是标示中文的，都认得出，看画，也一笔一钩真真切切的不含糊，但因资质愚钝，就是不知所云为何，所画何事，过不了那窍（汉口话：看不懂）。而越是过不了那窍，就越是想找到那窍。直到五年后上初中二年级了，经一外号罗矮子的无所不知的同学循循开导点拨，方明白书里写的画的是男欢女爱，那窍才得过……阁楼藏书中唯一没有的，是有反共倾向的娃娃书。那些，是真格儿的被摊主在解放后忍痛全部销毁了。 6park.com
	那时居巷的居民，除了这家租书摊和给我落发的那家剃头铺，几乎家家都以做烘糕为业。烘糕是米粉做的，切成一小长方条，用明火烘焙得硬帮帮的，带点儿焦色，论斤两卖，进口割嘴巴不说，嚼起来更是粉噗噗的，如嚼满口的粉笔灰。我很不喜欢吃。大约大人们也跟我一样不喜吃罢，后来这种米烘糕被更软和更甜腻的麻烘糕代替了。那摊主的阁楼，常年弥漫着我素不喜闻的烘糕味。而且，每次去，都是我一个人窝在矮矮的屋顶下凑着斜天窗的那尺半天光看书。这样的地方，之所以能吸引我天天造访，一是因为那里的藏书都是“禁书”，有好奇心的人，特别是孩子，不是全知全晓的南极仙翁，怎么能管住自己的二郎眼哪吒心呢？当然是越禁越违法越要去的了。第二位的原因，才是价廉：每看两本，只收一分钱。我很规矩，很自律，尽管摊主视线不达，我也从不少付他一毫。每天放了学，做完作业，便窝进那黑黢黢的阁楼里。直到把里头的每本异色读物都粗读过了，这才转向周围看书不要钱的旧书店和新书店。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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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楚夫子于2022_01_20 20:07:13编辑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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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楚夫子于2022_01_21 12:18:48编辑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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