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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掠山海忆童年•汉口独有的竹床文化
送交者: 楚夫子[★★声望品衔10★★] 于 2022-05-27 22:19 已读 9066 次 7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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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掠山海忆童年•汉口独有的竹床文化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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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17日,我在外浪荡了一个多月,来到希腊塞萨洛尼基卫城。躺在苍柏古塔的浓荫下,枕着爱人轻软的腰肢欣赏爱琴海蓝白相间的涟涟清波。忽起乡思!——再过三天,就是七夕,脑海里一下跳出杜牧的《秋夕》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怀乡情愫,顷刻暴发。眼前的海浪,似乎也推演起竹床蒲扇夏虫等诸多的意象,爱琴海也就变了深蓝天空下一眼望不到头的一排排光膀子光胯子热辣辣又静悄悄此起彼伏的白浪!这大汉口夏夜通衢深巷壮观无比的竹床大阵,烘烘催动我诗兴,立得七律一首,标题是《夏日卧眺爱琴海起乡思》,如下: 6park.com

熏风似酒日光荤, 柏影塔荫溽不侵。 卧草观洋贪潋滟, 枕花听浪羡浮沉。 天涯歇腿布衣客, 地角支颐野鹳心。 却忆家乡明月夜, 竹床蒲扇夏虫吟。 6park.com

吟罢小诗,就急急切切想回武汉去享受儿时的竹床、蒲扇。但时值欧洲难民大潮初起,又正是希腊人最重视的圣母升天节,全国大玩大乐,商店一律关门,飞机停飞,火车停驶,汽车停发,只有一个私人公司还有条通土耳其的线路在营运。我马上去离市中心十公里的一个极荒凉的旮旯找到那个唯一还在开门营业的只有一位售票员的售票站,买了张次日直驶伊斯坦布尔的汽车票。从那里,我可以飞莫斯科,北京,再转机回武汉,重新体验竹床大阵的原汁原味。 6park.com

售票员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她一出票,我立刻对她笑言:“你是俺的大救星!”女孩英文还行,听懂了,笑得花枝乱颤。之后,我花了三整天,从希腊坐车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又飞到莫斯科转飞北京再飞回朝思暮想的汉口,为的就是重见那令我朝思暮想的汉口独有的竹床文化。可千里万里到了汉口,又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撩脚就出门去观赏体味“一天毕,三镇一。太阳落,竹床出。覆压十余里,融合天人”的好景致。可哪里还见的着往日的竹床阵?一连逛了两三四里路的街,只在六渡桥八元里一小胡同的碘光路灯下,见到一张窄窄的小竹床。两个光头汉子一人坐一头在专注下棋,本该打赤膊的胸膀上,俱各严丝合缝地裹着象征人类高级文明的汗衫。叫我好不失落! 6park.com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全国夏天有三大火炉,热出了名。第三名重庆,我小时候住过几年。竹子不少,却多用于建简易房的墙。记不得睡过竹床。 6park.com

第二名南京,也盛产竹子,三伏天也有人摆出张竹床竹椅乘乘凉,但不会在露天睡通宵。夜深沉,凉快了,各各进屋关门睡。但南京也还有两个通宵达旦在竹床上睡露天的人,那就是我和王锡根。想当年(1964年),我们在南京新街口附近,便顶星沐月睡过五夜的竹床。那是承江湖哥们王锡根的关照,免费睡他舅舅朋友家的门外,得以从从容容在金陵来来回回梦一般地游了五整天。王是铜陵一穷矿工,跟我年纪相若,去南京治病,义薄云天,在江亞轮五等舱跟我聊得投机而成莫逆。我虽没见着别的南京人如我们般在露天睡竹床度夜,但思忖,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在我们之外,南京大约也还会有几位癫狂士在外睡竹床竟夜的罢?不过,即或有,怕也稀稀拉拉,不成气候。 6park.com

火炉第一名的汉口自是不同:太阳刚一落,家家户户都出门反复洒水或泼水。水渗透进土里一两个钟头,把被太阳晒烫的地里的热气给逼出来,然后,数以十万计的大大小小的竹床就铺天盖地摆满了大街小巷。为了不堵路,在巷子正中留条尺把宽的通道,供人侧身而行。其它的宽街,比如中山大道,所有的人行道,也都被叽叽嘎嘎响的竹床和凉板塞得满满的,只让出一条已无车走的汽车路。竹床一摆定,各家各户再开始往自家的竹床和凉板上洒水,煞去白天屋里闷进竹条的热,用巾抹干,借风吹干。竹床爽透了,这才有人出门上床。一个个打扮得清凉得不能再清凉——男的全都赤膊着上身,下着宽松的家常内短裤。女的也下着宽松的家常内短裤,上身仅着能遮住羞的无袖汗衫或自家用布片拼凑的各式宽松清凉服——那时,女人还未“文明”到人人被迫或被诱标配胸罩和三角小裤——摇着也用凉水处理过的大芭扇,次第出门,坐上或躺上自家竹床,跟邻家的姑姑婆婆爷爷嫂嫂聊天,或跟孩子讲鬼故事。也有从河南迁来汉口的婆姨,夏天在老家乡下就打赤膊的,到了汉口,受不了那蒸熏般的热,乃沿仍家乡旧习,挺着裸露在外光光肥肥的奶子,串左邻、走右舍,操着河南方言闲话家常,也没人认为不妥——以前汉口还叫汉阳的时候,女人夏天在家洗衣、务饭、喂蚕、做针黹,只要不来外客,本来也是不兴穿上衣的——热么! 6park.com

也怪,这么多人,男男女女,老人孩子,周身除了一两块遮羞的裤头和背心,全是赤条条的皮肉,一个挨一个的通夜排睡在外头接天上的凉风凉露。为了借凉,几十万人睡竹床上把全汉口的巷子塞得满满当当。巷道上本来就不宽绰的地皮高度紧张,却人人道法自然,画地为牢,张三李四王麻子,各各谨守自家竹床的“床界”,和平共处,从无“领土”纠纷。汉口人脾气向来火爆,老县志“赞”曰:此地居民“负气尚斗,好巫蛊”,搞不好就要通娘骂老子捋袖子出拳头劈人放血的,此刻却都成了谦谦君子,和气一团,没人为争地皮红过脸。放眼一望,星空之下,竹床并脚,凉板连营,上面男亲女密,摊摆开数不清的黑黑白白的光腿光脚、赤膀赤膊,横横竖竖,斜斜歪歪,根本分不出哪只胳膊是男人的,哪条大腿是女人的。说个笑话:人睡迷糊了,啥也不知道了,此家女人的长发难免会触着彼家男人的床脚,而此家男人的毛毛手难免会搭上彼家女人的竹床角。那只死气沉沉的手,若在无意识中再往前伸它哪怕三寸,就构成犯罪,却即便在睡梦中也不肯去犯那个禁,更没有人惦念着猥亵和奸污的。那时的人,仿佛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圣人,贤者,英士,典范,古风俨然的柳下惠,千里送嫂的关云长,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举止有节,坐怀不乱。不但夜里户外乘凉如此之自敬自爱、自重自持,就是大白天,家家户户,也无不“开门揖盗”的。哪有一家念叨过锁门防贼?那才真叫“天下无贼”呢。 6park.com

母亲说,“真不可想象,五年之前,这里在国民政府的治下,还是盗匪横行、流氓耍狠、卖淫嫖娼、拐妇鬻童、销赃窝点密密麻麻的大码头呢!哪有人敢在街面上睡?”现在呢,我想,原先的盗匪流氓嫖客娼妓扒手毒贩应该少数在监狱,大多还是销声匿迹在汉口大码头上住着吧?可能睡在我前后左右那几个长得歪瓜裂枣大毛腿的邻居里就有。但大码头已不复是往日的魍魉世界。巷子里,虽家家家徒四壁,磨豆浆的,炸面窝的,敲洋铁的,糊洋火盒子的,下河的,担水的,一个个穷的仍跟过去一样响叮当,而原本污秽的汉口却出现了尧舜时代“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德行,自己教育自己,画地为牢,不可不算是一奇迹。而且,连以往从铁路线直到长江汉水边嗡嗡肆虐咬人的蚊子,那时也都一个见不着了。 6park.com

当然咯,不能说一个罪犯也没有了,不然设法院检察院警察局做甚?但绝大多数的市民都懂得了克己,重品行,以遵纪守法讲卫生为荣。短短的五年,就能淘换整个的社会风气,不能说跟解放初期的一连串的政治运动没有干系。五年内,土地改革,清匪反霸,打击反动会道门,禁娼扫盲,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全民卫生运动,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密集展开,略无间歇。褒还是贬?见仁见智。但我觉得,不管人是站在桥上或站在楼上看风景,身在风景之外,看见的往往是矫枉过正的折腾。但身处风景之中的人,从改良社会风气的角度看,则不过正不能矫枉。社会永远是运动的。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合理的运动,有时是必须的,尽管其中不可避免的会有冤、有枉、有泪、甚至有血。大浪淘沙,江海湖泊的水流中总归会有震荡的。否则怎么除旧布新? 6park.com

那时,天下大乱之后天下大治,阵阵风暴过后,天也蓝,云也白,阳光也璀璨。微风也和煦,夜里月亮又大又圆又亮。石头台阶下,蛐蛐的叫声玲玲玲的清脆。在我家门口竹床上卧观天象,新安书院巨高巨大的青黑色墙影之上,群星斑斓,如天阶上撒得疏疏密密的大颗小颗的钻石。母亲也躺在竹床上,在“天阶夜色凉如水”之时,教我和弟弟一一辨认水星,北斗七星,银河两边的牛郎星和织女星,还有启明的金星,讲那些星星月亮的老故事……如今回想起来,竟如童话一般。 6park.com

自那之后,五十多年过去了,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回国一看,汉口的市政建设突飞猛进,家家丰衣足食。四壁之内,满满盛着珍馐食品,日常用品,各种奢侈品。连垃圾分类也考究起来。比之康乾虚胖的富足,也堪称盛世了。可惜的是,人为的声光化电塞耳障目,偌大一个汉口,既听不见自然的蛐蛐叫了,也看不到一颗自然星了。自然的蚊子反倒队伍壮盛起来,无处不在,还拍打不着。 6park.com

遗憾的是,跟星星和蛐蛐一起消失的,既有竹床阵,也有酷热的夏夜竹床阵中人与人之间相处无壁垒的清纯的次文化现象。而跟蚊子一起回返的,是家家户户以邻为壑的自我维权也自我监禁的防贼防盗的钢铁栅栏和心理的栅栏。 6park.com

人不是只要吃饱肚子然后在大巢大穴里打滚消化作乐的动物。人区别于动物的,在于人有远虑。因有远虑,而有了道德和文化的规范。但是,我不解,为什么社会发展了,蚊子跟人亲近了,人跟人反而疏远了呢?个中深层的原因,值得深思。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5_27 22:21:25编辑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5_27 22:22:59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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