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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掠山海忆少年•一男中门神老叶
送交者: 楚夫子[★★声望品衔10★★] 于 2022-06-22 15:52 已读 3574 次 4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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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掠山海忆少年•一男中门神老叶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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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我就读高中的武汉第一男子中学诞生一百周年。我于是起心写点小随笔,顺便纪念母校的恩师和一众好友,也纪念那个无比美好的少年时代。这第一篇小文,就献给门房老叶罢。因为他是我进一男中见到的第一人。也是我离开校门之际见到的最后一人。 6park.com

一九五八年,我如上文(羽掠山海忆童年【终】•五八年冻肉厂里备考高中)写的那样,糊里糊涂走进武汉第一男子中学念高一。 6park.com

一男中座落在汉口民主一街和前进四路的交汇处。正门斜开在交道口。另有一侧门,开在前进四路。学校正门是用来进人的,大白天都开着;侧门则用以纳“货”,有器材和笨重物件搬进挪出时才开,但若逢军训、游行、运动会,有大队人马整齐进出,也开。总的来说,侧门门虽设而長关。校园的墙,用砖砌的结结实实,而且高山仰止,盗贼行止。要想像十一男中那样可以随时不走正门钻竹篱笆洞自由进出学校,想都不用想! 6park.com

从正门进校,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校长,不是老师,不是同学,而是天天过此门都不得不面对的门房老叶。我初中上的十一男中也有门房,但我大多是天不亮就钻篱笆洞进校,所以对门房的鼻子眼睛长啥样,毫无印象。只记得流感大流行的那年,人人得从大门走,大门后摆着一大缸苦涩的中草药汤,缸后站着两长排督战的老师和校长,严防死守,不喝它一碗,谁也别想混过岗。想那门房,当时也必然在列的,却仍是毫无印象——仿佛他是个隐身人。 6park.com

但一男中不同。凡上过一男中的学生,几十年之后,校长书记教导主任总务主任鼻子眼睛长什么样可能会忘记,但绝不会忘记门房老叶的长相——因为那长相不但每日必见,而且奇特。 6park.com

黑不溜秋的老叶个子不高,精光的头皮,电母眼睛雷公嘴,眉头常常拧成块横竖三条沟的几绺大疙瘩,瞪着两个青蛙样的鼓暴眼眨也不眨的望着你,研究你。那眼神,就好比是剃头师傅手上那两把可折叠的剃头刀,硬生生的打开,用锐利的锋刃把你的脸皮当搪刀布,左搪过来,右搪过去,叫没有犯过失的你也心里发毛。老叶的脸,跟他的头皮一样,像老乌桕的根臼,说它是人脸,那一定是被烧焦后做了补皮或扯皮手术的,不见上下嘴唇,到处绷得紧紧的,除了深绞的眉心上的皮条条,无半两赘肉半丝皱。他一身打扮,一如扛码头的工人,穿一条中式宽腰黑裤,但上身不像把头或那摩温(number one)那样赤膊或穿对襟褂子,而是用一无领短袖的白汗衫遮住胸背。从他颈子手臂小腿露出的皮色看,色谱之黑,丝毫不让头脸。还有,老叶手里永远带着一利器,那是一把圆圆的他用来拍蚊子打苍蝇和用以吓唬我们这些脚踩风火轮的学生的会呼呼发飙的大葵扇。他手中还有一把铜铃铛——若不停电,他会按时揿电铃指挥上下课。若停了电,就将这铜铃拼命的摇,从教学楼的这头,一直摇到那头,号令天下。除非要摇铃,老叶是寸步不离他六七步见方的小小门房的。他吃在那儿,喝在那儿,睡在那儿,鳏夫一个,不见堂客,没有孩子。奇怪的是,就从没见他打过瞌睡。眼睛总是睁得圆圆的,不见眨。你甚至会怀疑他有张翼德睁眼睡觉的功夫。他似乎也从不上厕所,不上食堂。 6park.com

在一男中念书的头半年,爱睡懒觉的我没少迟过到。每月起码两三次。上课了,两扇大校门已关,但关着的大铁门上还开着一窄窄小小的门中门。一脚跄进去,老叶准在一旁侯着。我不得不抬眼看老叶的黑虎虎的脸色,心里已自虚了,人也像矮了半截,于是朝他指指自己胸前白底红字的校徽铜牌,眼神不再跟他交接,欺他不会离开校门,一溜小跑甩下他可能的言语纠缠,抢上十几步开外教学大楼的三级台阶。 6park.com

那教学大楼却又生得怪,像个人,大屁股朝外的坐在地上,两条腿左右乍开,胯里夹着大操场。古人称那坐姿是“箕坐”,很不礼貌而且很不文雅的,是汉高祖刘邦当亭长编草席的坐姿,带九分流氓气。而且,那教学楼,三层就三层吧,不能说他错,却学了日本学校的筑楼方式,每层楼左右伸展的方向都只有一排教室,而不是十一男中那样的两排。十一男中的教室吧,只有左面可以采自然光,对于迟到的人来说,好处是,长长的走廊设在两大排教室的中间。走廊上,除了教室门,还是教室门。你若迟到了,在走廊上哪怕从头走到尾,也冇得一个人看得见你。不但看不见,而且教室里的人完全听不见你走动的声气,你大可以舒心放胆厚颜无耻踢正步走到底,推开教室门叫声“报告”,老师瞟你一眼点点头,几秒钟便可坐上自己的座位了事。 6park.com

一男中呢,每层楼只有那么一長排教室,且是左右两面采光的。但教室右边的采光,是借走廊更右侧的一長排特大窗子的光透进教室右边的大窗子再射进教室的。换言之,走廊两边各有一長条玻璃大窗,人行走廊中,左边看得见教室里的动静,右边看得见大操场的空旷。这对领导突击检查师生上课状态特别有利,但对我这样经常迟到的学生特别不利。因为,我若迟到,每个教室里的老师和学生都看得见我从走廊经过。我好不容易逃过了门房老叶这一关,还得在走廊上齐胯高的大玻璃窗前展示自己大犯天条的猴子嘴脸和猥琐身段。那些窗,开得比腰还低,你总不可能贴墙从窗下匍匐前进爬过去吧?地板灰毛踢踏的有上百米長呢!偏偏我那时穿的是双前掌钉铁条、后掌钉钢跟的翻毛皮鞋,那走廊的木地板又年久失修,走上去,如熊罴踱步,一踩一叽嘎不说,还伴有铁掌钢根的敲击声,如西施小姐在夫差大王和文种先生眼前跳响屐舞。声音踢踢踏踏一出,各个教室里的老师和学生都会齐唰唰转过眼,向我行注目礼。我就这么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教室,一扇又一扇的大玻璃窗,任人观赏举手投足的局促,恨不得有土行孙的本领,扭一扭屁股便钻进地缝里去。更其不幸的是,我那时所在的班,教室在一楼走廊的倒数第二间!每次这样的被“阅兵”,都叫我窘迫不堪! 6park.com

后来,我学聪明了,一过了门房老叶这关,就用最快的速度穿过教学楼的屁股部分,窜入大操场,然后拐向左,直奔教学楼左翼尽头外的大厕所。却不进厕所,而钻进教学楼左翼尽头的另一出入口,再绕回走廊,这么一来,我只须行经一个教室两扇大玻璃窗就到了我的教室。少了百分之八九十的尴尬。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有尴尬。 6park.com

我起不来床,要怪,其实不能怪我,我是无辜的,只能怪书。谁叫那些书精彩得让我手不释卷目不稍瞬呢?自经陶老师运作,三王不再半夜结伴上学之后,我就迷上了夜里看书,不看到转钟眼迷糊了不睡觉。起床时,门外没有王家宽喊门候人,没有紧迫感,动作当然慢条斯理了。初三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吃顿晚饭也会边吃边看书,一顿饭要吃一两个钟头。夜里睡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灯也忘了关。早上钟闹也听它不见。这就不能不迟到了。进了一男中,亦复如此。长此以往,怎么办呢? 6park.com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个“绝妙的”办法,那就是如果迟到了,先不进学校,而是站在校门右侧的民主一街的人行道上,背靠着高高的校墙,身处教学楼里上课的老师和同学视线的死角,然后逍遥自在地看那铁匠一手用钳夹红铁,一手挥锤两短一长铤里哐啷的敲打,欣赏他锤头下飞溅的火花和把打好的红铁放进水里发出“呲——”的一生难得几回闻的那一长声异响,还有白烟在水面突然一吐一冒的奇景。直到下课铃响了,我才挺起佩着校徽的胸脯,经过鼓着两只眼的老叶,快步走进校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下课的人群中去上第二节课。我当时身高已经一下冲到一米七六,交椅排在教室最后,除了邻桌,没人会注意我旷了头节课的。 6park.com

幸运的是,俄语课永远不会排在第一节。否则,我想混也是混不过去的,因为俄语课除了不背手挺直腰板正坐,一切都照苏联课堂的制式来,全班同学轮流做值日生。一上课,值日生先要用俄语高喊вставать!(起立)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учительница!(老师,您好)和садитесь!(坐下)然后,还得背诵似的的用俄语流利地向程建芳老师报告:Дорогая учительница,сегодня. Я дежурю。(亲爱的老师,今天我值日)然后Blah,blah,blah,用俄语报告今天是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几。全班同学都出席了。只有某某某缺席,他请了病假或事假。 值日生还可自由发挥,用俄语讲讲当日新闻,时事评论。讲得长的,要讲六七分钟呢!——试想,值日生要报缺席者!我可怎么赶马混骡子的混得过去? 6park.com

好在一男中学风好,除了我,班上几乎无人迟到早退。久而久之,我虽自觉腼颜,却也死猪不怕开水烫,脸皮越来越厚。 6park.com

幸亏开学后不多久,台湾海峡情势骤然紧张,解放军炮击金门,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学校响应政府号召,大办民兵师,提出“思想革命化,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十五岁的我,作为一男中的一员,自然成了民兵,开始学着改变自己去切应时事。既然当了“兵”,就得有个兵样子,每餐饭,从一个多钟头才了事改成了五分钟用毕;上大厕所,也从大半个小时缩减到三、五分钟;更一举克服了拖床和迟到的毛病,养成了按时起床、干什么事都准时掐点的军人习惯。特别是跟人约会,一定会掐分掐秒,福尔摩斯似的,钟响脸现。 6park.com

不过呢,从当民兵起,我跟老叶的“情分”就不免生疏了。夹杂在上学的正常人流里走过门房,老叶那如剃刀般锋利的两道眼光也不再在我眼鼻口耳上下左右搪了。读到高三年级,他老人家甚至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因为,要是你不迟到的话,他是从不看你的脸的,只关注你胸前有没有佩戴那块长方形的上镌“武汉一中”四字的铜校徽。 6park.com

对一男中师生而言,老叶不是一个门房,而是一尊喝令大鬼小鬼莫进来的门神。但他不是白面俊帅秦叔宝,而是黑脸虎将尉迟恭。而且,除了当门神,他还是名副其实的一男中的主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不管哪所学校也不管哪个年代,学生的毕业集体留念照,一定是在学校的大牌子下,书记、校长坐中间,班主任和授过课的各科老师坐两边,学生呢,在老师前面席地坐一排,老师后面站一排,楼梯上再站个两三排。一男中的毕业照不同,大咧咧坐正中最尊显的那个席位的,永远是身着中山装而且风纪扣扣得密不透风的门神老叶。书记在他左,校长在他右,倒成了他是唐太宗,书记和校长是他的臣子秦叔宝和尉迟恭了。这成了一男中一拨一拨往下传的一个规范的毕业照模式。我后来常想,之所以会这样,一者大概是因为老叶是工友。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老叶是一男中工人阶级的头面人物,是标本,标杆,这尊显的龙椅当然该他坐了。二者,老叶把守的门房,离大家照毕业照的教学楼正门台阶和校名牌就那么十来步路,老叶在门房看见有照相师架起照相机照相,自然当仁不让的换中山装来了,又当仁不让地大咧咧坐了。书记校长总不好意思把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常年住六平米的门卫老叶晾去一边吧? 6park.com

但在我们班的毕业照上,老叶倒没坐那最尊贵的“主位”,而是谦卑地站在同学队伍的边边上凑合,只穿了一袭白汗衫——明显是因为那天他得消息太迟,还来不及换中山正装,而且,所有领导早都端庄坐定按尊卑顺序安排好的队列里专等照相师按快门了吧? 6park.com

尊重每一个卑微而伟大的劳动者,这便是一男中传给我们每个学生的信念。 6park.com

我虽敬重威风凛凛的门神老叶,却一贯处事荒疏,时至今天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才因一偶然机会在网上得知这位跟我捉过小半年迷藏的老师傅的大名。 6park.com

他叫叶玉凯。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6_22 15:56:02编辑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6_22 15:57:3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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