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忆少年•“统统统统的不要钱！”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在大跃进的一九五八年，常见有人“放卫星”。什么是放卫星呢？ 6park.com
	头一年的十月4号，前苏联成功发射了人类第一颗进入行星轨道的人造卫星，震惊了世界，成为当年最重要的新闻。在那之后，凡有震惊的创纪录的事发生，人们就说“又放了一颗卫星！”简称“放卫星”。追逐新闻如嗜血苍蝇的新闻界，特别是农业新闻界，在一九五八年，就放了一大堆“卫星”上天，后来又都一个一个栽下地。 6park.com
	农业放卫星，记得好像是从我们湖北的邻省河南开始的。放的是小麦亩产破记录的卫星。咱们湖北人多种稻吃米，对一亩地能产多少斤麦粒，向来不关心。所以，河南放的小麦产量“卫星”惊动不了我们。既没惊动，你就是喊得震天价响，也算不得卫星。 6park.com
	到了七月初，武汉附近的早稻开镰了。一日，汉口邻县的孝感长风农业合作社突然放了颗卫星。据《长江日报》报道，那里的一块早稻试验田，创造出亩产稻谷10346.7斤的世界纪录！当时的孝感，试验田的亩产确乎已能达到千斤之谱，大田产量也可达到九百斤，那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须知一般地方，早稻亩产才六百斤呢！亩产万斤，亘古未闻。当然是放大卫星了！在此之前，报纸上的报道，也会有偏颇之词，但几几乎没有什么假新闻。这产量计数精确到了小数点之后一位数，到了单位两，不由我们不信。到了七月底，武汉稍北的应城早稻也收割了。《长江日报》报道，那里的春光农业社后来居上，试验田亩产10597斤，比孝感放的大卫星还重了250斤另3两！老话说：三人成虎。其实，二人也可以成虎的。这么一来，我们这些学生娃儿对早稻亩产万斤已基本上不怀疑了。想不到又过了二十来天，武汉更北的麻城县建国一社的试验田的稻子也割罢过秤，《长江日报》报道，亩产竟达36990斤！差不多三万七千斤哩！比孝感和应城的万斤翻了两番还转个弯，这就难以让人相信了。但对于我们没在乡下种过水稻的城市长大的中学生而言，一万斤，三万斤，都是个五位数，不会大惊大咋。可又过了俩月，更北更北更北的天津，一块水稻试验田，亩产竟然达到了令人咋舌的十二万斤！六位数！这就让人哗然，难以服众了——汉口城里人，大都来自农村底层，曾经务过农，种过亩产六百斤的稻。收获比自己种的稻高两百倍。可能么？鬼也不信！但当官的信。为什么呢？解放后，在野外军营里领兵的，全是农村出身的武人。而在城里头当官的，多是学生出身的文人。文人喜欢吹，以吹为政绩。范仲淹还为贪污犯滕子京吹政绩呢，什么“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什么的。文人官对农村的事，半窍不通。其不懂事和颟顸。跟我们十五岁的中学生差不离。有他们相信，他们又管着文人管的新闻报道，全国的浮夸之风，就这么吹起来了。放卫星，从此也就此成了浮夸的代名词，就像辞藻成了文人的代名词一样。要不吹，诗词歌赋里哪来这么多辞藻？ 6park.com
	五八年，农业荣获浮夸第一名。工业也不遑多让，“放卫星”暂居第二。钢产量，聚全国大办钢铁之力，没有像稻产量报的翻两百番，却也翻了一番，放到了不多不少的1080万吨。刚刚达到原定指标。 6park.com
	农业、工业不断浮夸放卫星。教育界呢，受浮夸风鼓捣，也想“放卫星”，却苦于国家没有制定一个学生产量质量验收的具体标准是斤还是吨，所以一时难以放出来。当时国家给教育界制定的教育方针是，“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其中的德育、智育、体育三词意皆笼统，觉悟和文化二词，更难以量化。要赶上大跃进、放卫星的大形势，教育怎么办？谁也想不出立竿见影的好办法。只能干着急。 6park.com
	在这“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好形势催促下，我们一男中的头头脑脑肯定也很着急，不然不会连续请来各路神仙川流不息来我校做报告，提振士气。 6park.com
	那年，我们在学校大礼堂听的大报告不少。至今还有点印象的，是区教育局某局长的报告和一中党总支李书记的讲话。前者告诉我们，“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架桥梁。有了人民公社，文教事业一定会迅猛发展。在河北保定，有个小小的徐水县，一个县就要组成一个公社。全公社要扩建综合大学一所，设立农学院，工学院，医学院，师范学院和艺术学院，还要建立科学研究院，人人都可以上大学读书，十年内普及大学教育，人人都要成专家。还要在徐水全县建设楼房，每四户一栋，通上自来水。公社还要每个月给学生们发钱，大中学生每月五块，小学生每月四块，幼儿园每人三块五毛，托儿所婴儿每月三块。实现全民吃饭不要钱。全县人民，也就是全社社员，每人每年发给做衣服的布二十四尺，棉花一斤，鞋子四双，袜子两双，毛巾一条，肥皂两块，草帽一顶。实现穿衣不要钱。除此之外，还发零用钱。大中学生每人每月零用钱五毛，小学生一毛，婴幼儿一毛。再就是医疗不要钱，结婚生育给补贴一块五到三块，丧葬费公社也包了。还有，看戏，看电影，洗澡，理发都不要钱。坚决消灭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差别，城乡差别！” 6park.com
	我在台下一听，虽然觉得徐水县人民公社大计划里提供的温饱，跟我初中就学了的共产主义几大特征，什么“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什么“物质生产的极大丰富，精神生活的极大提高”，什么“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什么“阶级消亡”、“国家消亡”，什么“三大差别消亡”，还有着非常大、非常大、非常大的差距，离共产主义还远的很哩。但是，照该教育局长的描述，至少，我家的经济问题解决了，母亲可以免费看病了，我以后也不用考试就可以升大学了，还可以把全世界所有的电影和戏都看它一遍，五遍，十遍！一百遍！那可多惬意！我拼命鼓掌，好像不拼命鼓掌那些好处就会从手指缝里跑掉似的。 6park.com
	我们一男中总支李书记用河南腔发表的讲话切在实处，更是能鼓舞我们：“从明天起，请各位同学自带碗筷和杯子，凡在学校参加炼铁炼钢等活动，一律吃饭不要钱！从明年起，我们学校要做到一天三餐饭都不要钱，不限量，吃好吃饱为止！我们还要免去一男中学生全部的学杂费和书本费，还要给大家发纸笔墨水，校服，包括内衣内裤鞋子袜子，夏天的背心短裤草帽，冬天的棉袄棉裤棉帽，统统统统的不要钱！……我们要振奋精神，蹽开我们矫健的腿脚，向共产主义跑步前进！”我们衷心拥护他的讲话，礼堂里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6park.com
	第二天，我遵李书记之嘱，带了碗筷杯子来上学，虽没迟到，却也没赶上不要钱的早餐。吃中饭的时候，在操场上一看，发现是吃大锅饭，按班级站队，由帮厨的同学用勺子分发菜肴，然后自己在海大的木头橧子里舀饭。老远就可以闻到那饭菜的香气！ 6park.com
	不幸的是，前面说过，我那时一向有两慢：起床慢，吃饭慢。起个床，从睁眼到闭眼到再半睁眼爬起，大约要磨蹭半个多钟头。初中那会儿，每次王家宽来约我上学都得在我家门外的路灯下耐心等我出门的。吃饭呢，我习惯摊本书在桌上，边看书边夹菜扒饭，细嚼慢咽，有时还忘了吞，就将饭含在口里看着书页发呆。到吃完，总得花那么一个多小时。 6park.com
	这下子，一男中施行新仁政，这这那那，那那这这，统统统统不要钱。吃饭不要钱，大好事。可大锅饭要跟同学抢着吃，这就着实苦了我了——打了碗饭，还没扒几口，别的同学已经在盛第二碗或第三碗饭了。我一碗饭才刚刚吃了一半，而那盛饭的大橧子已经见了底！中餐肚子没吃饱。我痛定思痛，到了吃晚饭，对不起，我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大嚼快咽，你扒一口，我一定扒两口。终于吃了三大堆碗，肚皮撑的连腰都弯不下来！ 6park.com
	我其实只有吃两饭碗饭的量。此后，我知道，我吃饭速度竞争还是有潜力的。信心一来，便越吃越快。虽快多了，但也自设了禁忌：两碗下肚之后，一定停吃，不愿让胃受那个冤枉罪。与此同时，我起床速度也大大加快了。行动军事化么！起床穿衣系鞋带加刷牙洗脸拿书包出门，五分钟不到就能搞定！母亲看着都不敢相信——我居然能踏钟点了！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7_04 14:13:25编辑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7_04 14:14:35编辑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7_04 14:26:02编辑
评分完成：已经给 楚夫子 加上 50 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