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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掠山海忆少年•少年郎痴迷京剧
送交者: 楚夫子[★★声望品衔10★★] 于 2022-07-22 16:36 已读 5122 次 6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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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掠山海忆少年•少年郎痴迷京剧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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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头,一男中跟别的中学很不同的一点是,一中很多少年郎,都痴迷京剧,有事没事都会哼他几句唱词,念他几句道白,亮他一个相。只要声响或动作一出,旁边自然就一定会有人摇头晃脑接茬。 6park.com

为什么呢?有人说这是因为一男中距武汉京剧院和京剧院宿舍只有一箭之遥。您瞧,从一男中出发,经前进四路,到中山大道右拐就看见对街的京剧院了。不过,此说不能当真。因为武汉楚剧院就在前进四路上,去京剧院之前,就得先打楚剧院门口过呢。为什么一中少年郎不去迷楚剧呢?而且,如果抄近路,从斜巷子穿到前进二路过中山大道进入清芬路,便是武汉汉剧院。汉剧院跟京剧院几乎跟一男中等距。那又为什么一中少年郎不去迷汉剧呢?我问过许多人,可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们学校的少年郎对京剧情有独钟? 6park.com

细想起来,念高一的时候,好像迷京剧的同学还不怎么多见——那时根本就没时间进京剧院看京戏,也不流行哼那个抑扬顿挫夸张得出奇的京腔——大家都一门心思去演电影、玩弄枪械、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大办钢铁、通过劳卫制、搞义务劳动,跺脚尿高,拳击、踢足球什么的,忙个不停。口中唱的是“我们这一代,豪情满胸怀,走在大路上,东风扑面来!”——那时节,除了听我母亲每天在家里边做事边唱它两段京戏,在外头,真还没听见有人唱过一句老戏文。到听见有同学唱京戏、泡戏院泡得痴迷,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开始之后。 6park.com

为什么会困难?当时和现在有各种说法。照我看,其实很简单:一九五八年秋收,确实是大丰产。可由于农村干部要“放卫星”,竞相浮报了三倍的产量,导致统购征粮额度大增,也导致农村农民留存口粮和种子的不足,从而造成农村为附近城市提供商品粮的不足。前面,已说过刘惠农斗胆截粮的事。刘市长的壮举,暂时缓解了武汉粮店无粮可卖的问题。但此后的两年,这一壮举带来的后果是,汉口百姓每月被市府强令“认减”口粮标准一斤半。我的中学生的口粮标准本是每月三十三斤,减成三十一斤半。我母亲的女市民口粮标准本是二十六斤,变了二十四斤半。而且,原来过早不收粮票的面窝、油条、糊汤粉、热干面,也开始收粮票了。同学们肚子里的油水越来越少,开始有饥饿感。随饥饿感而减少的,是蹦蹦跳跳的事——节省体能消耗么!这么一来,只须动嘴巴的戏曲文化乃开始在一男中大行其道。 6park.com

对京剧的爱好是传染性的。最容易互相传染的,当然是放学之后同路回家嘴巴不停交谈的同学。我们这一路从学校往汉正街方向回家的同学,按由近到远的顺序看过来,有赵文郁、鲁人俊、熊顺聪、万启钒、李德华、张德孚、吴伏生、我、朱楚汉、李士俊。李士俊家离学校最远。他最早迷上京剧,乐此不疲。所以,从赵文郁起,所有的人都被他传染了“京剧病毒”。感染程度则有轻有重。 6park.com

李士俊个子不高,还瘦瘦精精的,小眉小眼,声气柔细,话却特别多,平时有点儿婆婆妈妈的。你若称赞他几句,特别是你若称赞他哪段京戏唱的有板有眼有精气神,他会乐不可支,把心都掏给你!话也就汨汨不绝从他口中流出。高兴起来,他手舞足蹈,说的话都带点儿京剧道白的特殊韵味。李士俊最喜欢的戏是《徐策跑城》,他曾在班上献宝,演唱给大家伙看,扮那官袍外行的徐策,一下抖髯,一下抓袖,一下踢袍,一下横错步,滑稽得不得了,手眼身法皆活,一字字唱念,字正腔圆,斩钉截铁!逗得大家伙儿笑得肚子疼。 6park.com

我母亲跟我外祖父一样,喜欢听京戏唱京戏。那时,书店里没有戏本卖。家中无人的时候,母亲常常将一本一本的戏词凭记忆在纸片上写下来,唱下去。我也便因此跟着哼会了几句《借东风》、《空城计》、《拾玉镯》、《甘露寺》、《捉放曹》什么的。但我对看京戏实在半点儿兴趣也没有。三反五反之前,我倒是跟着母亲去兰陵路的中南剧场看过梅兰芳的《贵妃醉酒》,还有程砚秋、马连良来汉演的那些戏。我特别不能忍受京戏里那个长长亮亮油油滑滑的咿咿呀呀的拖腔。每次听着看着,如聆催眠曲,一下下就昏昏睡入爪哇国了。我家那时还保存着解放前买的留声机,唱片本来有很多,却大多在三反五反反去反来反不见了。余下来的京剧唱片只有两张。那就是金少山老板唱的《捉放曹》和《法门寺》。李士俊知道了,问我能不能来我家听听,因为金少山解放前在京剧界雄踞净行首席,声若洪钟,饱满圆润,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气势,是跟梅兰芳、孟小冬、马连良同台的人,被誉为“十全大净”和“金霸王”。李士俊知金少山之名,却从来没听过金少山的戏。 6park.com

我于是带李士俊来我家听唱片。留声机唱片是要用唱针的。原有的那几盒唱针的针头早磨窳了,唱盘转起来,擦得沙沙的响,只能将就听“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战……”和“好一个大胆的,郿邬知县,把一樁人命案,审问倒颠……”。李士俊却听的很满意,喜欢那味儿,反反复复听了好几遍,叹道,“你听他嘹亮的!真真绝了!可惜,现在没人可以唱的这么好了!”细细磨磨说了半天。他走后,我母亲说,“你这个同学还真懂点儿戏呢!话儿说在道儿上……” 6park.com

那天放学结伴回家,李士俊问我,“你怎么就不爱京戏呢?怪!”顺便把京剧的好处说了老半天。我告诉他,“我一进戏园子就犯困。再说了,京剧院也不卖减价的学生票么……” 6park.com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忽一日,李士俊给我看两张京剧院的票,道,“你请我听金少山,我不能不还你的情,今天跟我一起去京剧院坐坐吧!……”盛情难却,我只得去了。在座位上挺起身板,却跟鲁迅小时候看社戏似的,上面的铁头老生一咿咿呀呀起来,我就兴味索然,坐在椅子上扭过去扭过来的浑身不自在。最后,实在忍不住,只得谢过李士俊的好意。戏没完,那时也没涵养,更不讲什么劳什子的礼貌,抽身便向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他告辞。 6park.com

我原以为李士俊家有钱,所以能掏钱请我看戏。一次,因什么事曾老师让我按地址去他家找他,才发现他家住在汉正街一条巷子的口子上。那是一间披屋,屋顶是将就借用别人家跨头楼的半边地板,一边墙是借用别人宅子 的一面砖壁。其它三面壁,都是毂皮搭的。全家只有一小门一小窗通气。探头进门,里边就十二尺长四尺宽的地面。头顶吊个小灯泡,没灯罩。屋子窄得刚够竖着摆两张单人床和一条长板凳!我大骇。想不到他家比遭难后的我家还穷苦的多!而他居然君子风度,为还我的“情”,省下几天的过早钱给我买戏票!自此对他刮目相看。回家后,我也便勒紧裤腰带,省了几天的过早钱,在他家附近的群众电影院买了两张票,请他一起看赵丹主演的《林则徐》。那时候,在集稼嘴附近的黑市摊子上买一小碗有盐无油的萝卜汤索价一毛五。买首映电影的电影票,每张的价钱也是一毛五。接李士俊看赵丹主演的电影,我觉得,要比请他吃一小碗不收粮票的盐水萝卜汤充实得多! 6park.com

一男中别的班,别的年级,京剧迷也多。我有位朋友明兄,比我长一岁,跟我在圣保罗幼稚园同学,比我高一班。到了一男中,又同学,当然还是比我高一班。后来,我跟他在大学再次同学,而且毕业后,还一起在同一个单位共了十来载的事。读者诸君该记得,他还跟我一起爬过三次庐山在牯岭喝酒啖肉比诗呢……后来,他去华中科技大学当了教授,做博导玩儿去了。明兄在一男中的那个班,也是个京戏迷的窝点。他班上跟他最要好的几位学长,白、赵、余、李,也自然成了我的朋友。这五位,无一不迷京剧的。明公后来更娶了位贤内助。她对京剧各门各派各支各系的师承关系了如指掌,武汉京剧院的演员,她个个一门清,说道起京剧界恩仇掌故,满座皆惊,是一部活的京剧百科全书。白、赵、余、李,也都是京剧票友,唱起戏词来,自有门庭。其中余、赵二人,因高中受京剧之日熏夜陶,大学毕业后投身梨园。一位进了湖北电影制片厂当了编导,成就斐然;一位成了武汉人民艺术剧院的资深编剧,佳作繁多,拿奖拿到手软。而那位李老兄呢,平常爱咳咳嗽清清嗓子念道几句京白,怡情养性不说,还咿咿呀呀着管过多年华中四省的电力系统呢! 6park.com

但这五位少年郎之中,于京剧最有心得的,还数长一脸京剧白面书生相的老白。表演起来,他擅唱小生和老生等正面人物,唱、唸、做三佳,打稍逊——性子太文绉绉的了,扮不来那个矫健武生。在一男中读高中的那三年,老白家住汉正街,离我班戏迷子李士俊家不过三、四条巷子。毕业后,他考取交大。退休前,是上海香港招商局造船厂的厂长。他自己迷京剧不说,文革中,竟然还把他的这一爱好带进了上海市的五七干校!干校的学员里,旧人物不少,喜爱京剧者可谓多如牛毛。老白在干校里如鱼得水。因他素养超群,又文雅活泼,立刻崭露头角,靠京剧结交了无数忘年的“江湖朋友”和“狗肉朋友”——多是解放前在国民政府工作过的讲究吃且痴迷京戏的高薪留用人士。老白因之享了不少口福。其中有位江海关老科长,既迷京剧,亦嗜美食。螃蟹上市的节令,他老先生是要特意摸黑起大早床坐火车去邻县买两笼阳澄湖刚抓的大闸蟹回家然后才踏着点儿去海关上班的。老白和他的上海爱人跟他来往多,赴他家的螃蟹宴喝酒唱戏时,见过他在上海当着助理工程师未婚的闺女关儿,同时便也想起了尚未婚配的我。酒酣耳热之际,唱罢《拜月》,他们便一门心思要做《西厢记》里的红娘。于是两家人运筹帷幄,精心策划,千里迢迢送关儿来汉“采购”化工产品,让我联系货源,乘机与我见面约会。在批林批孔高潮中,我和关儿在东湖南湖之畔倘徉,听風看月,扯东拉西,坦陈各自的人生轨迹。看着湖水,听着鸟鸣,不免找些有共同兴趣的东西说话打发尴尬,增进感情。最有话可谈的,当然是时兴的革命样板戏。我们于是笑咭咭妄议样板戏和一些老京剧的曲目,《沙家浜》对《三堂会审》的传承和扬弃。居然还因“关关雎鸠”涉及那个“关”字,兴致勃勃一同推崇了《诗经》中民间自由恋爱自由结合之勇敢的含蓄美,顺带抨击了朱熹老儿在宋朝就批孔的偏执(朱说:孔在所辑《诗》中将《关雎》列为三百首之首,如同诲淫)。于是有了在留园文化版发表于去年七月十六的那首《应天长•关儿》: 6park.com

槐花阴下百合白, 小榭观鱼曲径北。 听风停, 觉露落。 池柳两行托皓魄。 6park.com

画萤冷, 吟蛩默。 余说《关雎》轻薄。 得斥:落花入水, 从容,情脉脉…… 6park.com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当时说戏谈诗的风花雪月,已在一男中少年郎们开始痴迷京剧的十二个年头之后。这般用戏和诗来谈恋爱,勉勉强强,也还算得上是叙说少年往事的续貂罢。 6park.com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7_22 16:59:30编辑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7_22 21:29:4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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