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掠山海忆少年•毛主席进福庆和吃粉 6park.com
楚夫子 6park.com
	汉口是个大码头，馆子多。五反之前，我家虽有个厨子殷师傅做菜，有时，却也去离家几步路的四季美叫几个菜或叫两笼汤包宵夜的。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从来没上过馆子。我母亲嫌馆子里的碗筷脏。 6park.com
	武汉三镇，最好的馆子，当然都在汉口。解放前就有名的，是大智路口的老东城，后来以豆皮闻名；清芬路的会宾酒楼，以湖北菜闻名；南洋大楼隔壁的东来顺，以清真见长，而六渡桥的福庆和，知名的是地道湖南风味的牛肉米粉。解放后，在胜利街还出了个小桃园，以瓦罐鸡汤胜。 6park.com
	我外祖父是位饕餮之士，讲究吃，因是江苏溧水人，故尔爱的是下江风味，不喜浓烈，所以我母亲的口味淡。以上几个馆子里做的各式菜，她都不喜欢。家中的菜，都是殷师傅做。有时母亲娘家来了人，母亲也自己下厨，做一桌色味香俱全的别致好菜。我在家里吃惯了，便不觉得外面馆子里的菜有什么好吃的。四季美叫的菜或汤包，不过是点点好奇心，来点儿花样变化罢了。 6park.com
	我也因此一生不喜上馆子，嫌馆子里的菜不但油，而且咸，辛，辣，还恨它那狂撒的味精。但是，凡到了一处名胜，中国的也好，外国的也罢，最有名的当地食材、菜肴、酒或点心，无论奇贵还是极便宜，也无论酸、甜、苦、辣、麻或冰、冷、温、热、烫，那是一定要尝尝的，仿佛不尝尝，便如未临其地，不识其名，枉揽其胜。——但也就点到为止，品尝一次即足。人不能不吃，但人毕竟不是为好吃而生的么。浅尝辄止，方合“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君子道。 6park.com
	我上一男中，跟所有少年郎一样，永远是舍曲取直抄近路，那就是先从新安巷右拐入人和街，再左拐入民族路，在铜人像斜插进清芬路，过中山大道到福庆和，再左拐入前进三路，过几家门面，又斜插进永安市场后头的一条巷子，直抵一男中的校门。一步也不多走。 6park.com
	忽一日，不上课，我有什么事去学校会同学，经过福庆和的时候，发现中山大道，从六渡桥到南洋大楼，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来往的汽车都被堵在中山大道两头了。问那些抬头往福庆和二楼面街的窗子痴痴看的人人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头也不回，喜滋滋答曰：“这大的事你还不晓得？毛主席！……毛主席进福庆和吃粉去了！” 6park.com
	天啦！毛主席居然来福庆和吃米粉了！我立刻把去学校的事儿忘了，也站在福庆和门口的马路上仰着脑袋两眼勾勾地望向二楼的窗口。周围群众自发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口号声排山倒海，振颤人心，比金日成访汉呼的口号热烈一百倍不止。 6park.com
	福庆和是个湖南米粉馆，卖的牛肉米粉，是纯湖南的风味，武汉三镇别处找不着的。毛主席是湖南湘潭人，他来光顾，那是理所当然！整个汉口，除了福庆和，他还能去哪里吃一餐湖南饭呢！我不疑有他，暗想，吃一碗米粉，十分钟可以解决战斗。至多，二十分钟吧？毛主席马上就要出来了！便边说“对不起”“劳驾”边往前挤。哪里挤得动？那门口附近看看都要挤爆了，想进的进不去，想出的也出不来。我踮着脚，伸直脖子，瞅了整整那么半个钟头，终于觉得没戏了，但还是舍不得离开——万一毛主席在呢？那我这一走，岂不是会后悔一辈子的了？便跟大家一样的接着等……最后，才灵光一镲想起，那福庆和正门是门面，后头的里份里可是有个后门的。毛主席莫非早从后门走了？这才抽身往民众乐园方向挤出了人堆。 6park.com
	到得学校，跟同学谈起路上所见，没人相信毛主席真去福庆和了。理由很简单：一碗牛肉米粉，那么不便宜，除了几薄片货真价实的红牛肉，就是白白的细粉、宽粉，几十粒葱花，还清汤寡水的，不值当么。毛主席会去吗？他要去，警卫员怕也不许他去的哩！我想想有道理，一颗不甘之心才跳平和了。 6park.com
	回家走到六渡桥，中山大道的人山人海已经散去，但还有人从四面赶来在福庆和门口瞅里瞅外，瞅上瞅下，胆儿肥些的，甚至推门进去假装问事。……第二天上学，我特意去六渡桥的报栏查报，《人民日报》和《长江日报》头版都没有毛主席来武汉的消息。两份大报各自的四大开页面也都不见“福庆和”一词。想必是讹传了。 6park.com
	但想见毛主席的心一直都长存于我心中。武汉人都知道，毛主席喜欢武汉，每年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时间是住在东湖边的梅岭一号。所以，我凡有事去武汉大学，只要没有听见武大的高音喇叭广播，就会猜，没准是毛主席来了，在梅岭一号下榻呢。他是夜里做事，白天睡觉的。广播会打扰他的睡眠。那我也只能站在武大游泳池畔，向梅岭方向多看它几眼。 6park.com
	但后来有两次，我几几乎就摸进了毛主席的驻跸地了——但毛主席当时并不在里头。 6park.com
	一次是带着模君，在庐山芦林湖畔的半山上迷了路，突然不知从天上跳下来还是地下冒出来两个持枪的兵，黑洞的枪口对准我们，厉声喝叫“不许动！”。我们不知这俩托塔天王是从哪里飞出来的，脑袋一麻，当然不动了，连手都忘了举起来。俩脸蛋蛋红得可爱的兵盘问半天，见是良民，到底悻悻然放我们回窜，没有搜查。事后回牯岭问了朋友，才知道此次系误闯行宫。在古代，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误入高俅的白虎节堂也是犯杀头之罪的。何况平头百姓？而且闯的是宫禁？这也才知道了，之所以把主席行宫设在那儿，一是因为彼处视界开敞，可下瞰芦林湖的潋滟清波，方便主席下湖游泳（邀请王光美游泳便是在此），二是因为彼处两侧地势险要难攀援，比蒋介石低洼阴暗的美庐别墅四战之地易警卫的多——从芦林湖上去只一窄径可通，再往上，也只那条我们误走的早已废弃的羊肠小路可达。如井冈山上之黄洋界，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上下各派两名哨兵便得金汤之固。这次，我们是误走误撞碰上哨兵的枪口了。 6park.com
	另一次，是去哈尔滨开个什么全国研究会年会，别人坐飞机去，我却想顺便坐火车一站站的签票遨游东三省。第一站，当然，便去了山海关北戴河，去见识魏武、乾隆观沧海之地。北戴河是有几个浴场的。我在平民可游泳的浴场游了泳，还泡在海水里留影一帧。起水后，返火车站，好签下班车往沈阳看故宫和大帅府。回火车站有两条路，一条是来路，刚才已走过了。另一条，要翻座小小的山。听说那小小的山的那边，是毛主席和中央政要夏季聚谈消夏之所，另有一个不对外的浴场，我便起心去瞅瞅那神仙宝地。有在庐山遇兵的经验，我小心翼翼左顾右盼在山脊的小路行走。发现这里比庐山亮敞，路边树木不多，藏不了暗哨，而且甚至可一眼看出半里开外。左边，远远近近，这里那里点缀着些别墅群落，见得着警卫战士正常的持枪站岗，浴场空无一人，群鸟啁啾，景色一片平和。我边走，边仔仔细细往禁区的每个缝里看了半天，最后也还是分辨不出哪座房子是毛主席的住地。终于在苍茫的暮色中，对着黯红的夕阳，带着些微的遗憾，告别了北戴河。 6park.com
	我最可能见到毛主席的时刻，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老人家一九六六年八次检阅红卫兵。头几次检阅时，我还是“反党急先锋”，没资格上北京。后几次检阅，我尚在赴京途中跋涉。等我十二月四号抵达北京，天寒地冻，他老人家再也没检阅过红卫兵了。没亲眼见到他老人家，是我终身之憾！ 6park.com
	再回头说说福庆和。我虽每天上学都从福庆和门前过，却从来没进去吃过哪怕一碗牛肉米粉。一是因为贵，二是怕那个湖南辣子的辣。但到了六零年，饥荒加重，人常常饿的有气无力。某日上学，走过福庆和门口，见门上挂着一牌曰：“早餐有炒豆饼供应，一毛一份，不收粮票。”我见之狂喜，赶忙进去买了一份先尝尝，心想，若能入口，便买第二份，然后再买它七、八份打个包，也不上那个劳什子学了，直接把炒豆饼揣回家交给饥肠辘辘的母亲，然后再从母亲处拿更多的钱来买这不收粮票的粮食。不幸的是——拿当今小学生作文最时髦的的妙语模块来言事——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我原本不知道豆饼是个什么样子，只道豆饼，豆饼，就是豆做的饼，最糟不过是豆渣般吧。那时，就是想吃炒豆渣、霉豆渣，哪里又买得到？ 6park.com
	柜台那儿买炒豆饼的人不多。我接过我那第一盘，在饭桌边坐下了，将豆饼块块往口里一扒，就嚼起了满口满嘴干蓬蓬的粉笔灰似的粉子，不但无油无盐，而且什么味道也没有！只觉得难吃死了！口里不觉得它是粮食，心里却钉钉锤似的叮嘱自己：“它就是粮食，就是粮食，粮食！再难下咽，也要咽下！”最后实在是难以下咽，就油然而生曹孟德啃鸡肋的心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舍不得浪费这盘没花半两粮票只用一毛钱买的“粮食”。万般无奈，只好向店小二要了碗不要钱的白开水，将就着，将盘中豆饼全都囫囫囵囵吞下肚皮去了。边吃，边往好的方面想，“它总比观音土强吧？观音土吃了是会死人的。这豆饼，既是馆子卖的，吃了应该不会死人。再难吃，也是一毛钱买的！”所以，我又大嚼又生吞又硬咽的，死缠烂打，硬把那盘炒豆饼冲水吃了个精光。胃也跟着我难受了一整天。 6park.com
	我怕人家笑我蠢，没有将福庆和不要粮票的炒豆饼向同学们推荐。当然，更没有掏尽我兜里的钱买它个五六七八份带回家。 6park.com
	后来，才婉转打听到，天，这肚中闹了一天一夜大情绪的豆饼，竟是乡下用来喂牲口和做肥料的！

贴主:楚夫子于2022_07_24 17:10:02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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